卫长缨端坐在曲足香案前看书,不时地用手遮挡从窗外进来的阳光。
婢女小珠走过来掩上窗,她站在旁边瞧了一会,这天刚暖和,就有一种极小的虫子飞到屋里,便又在香案上燃了三根紫檀香驱虫。
卫长缨翻书的手倏然不动,眉头微垂,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眼中的神思。她想了李星回很久,但还是不能想象出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
不知怎的,她对这个名字,对这个人好奇了。
只是他们是没缘分的。
卫长缨深知父亲的顾虑,一旦李星回有了异心,那卫家势必会被满门抄斩,甚至还会株连九族。
“我必须让他厌恶我。”
让男人厌恶一个女人其实很容易,丑陋的相貌,刁蛮不讲理的性子,都会让男人退避三舍。
门帘声响,小珠瑟缩地喊道:“长公主。”
卫长缨起身迎视李元青,这时候应该是李星回来了。“阿娘。”
李元青离着卫长缨一尺多远,歪着脖子打量她,这副样子别说是个男人,就是一条狗也会吓得躲远。“长缨,李星回来了,你阿爷的意思你该明白吧,好好表现,别让你阿爷失望。”
说着,李元青从袖中取出黄金匕首,匕首上的玉石和夜明珠都挺吸引李元青,但卫家几十口人的身家性命远比这把匕首重要。
“拿着,这是李星回给你的聘礼,是他们金帐部落世代相传的宝物。”
卫长缨接过匕首,手指在刀鞘上轻抚,当她拔出匕首时,只见眼前光芒闪烁,锋利的两刃薄如蝉翼,散发阵阵刺骨的寒气。
刀背上刻着一行奇怪的图案,卫长缨料着是北狄文字。
“别看了,走吧,你阿爷还等着你。”
李元青刚到门前,门檐垂下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红蛛,正好落在李元青的面前,顿时吓了李元青一跳。待看清是一只喜蛛后,李元青的神色倏地深下来。
她回过身,抓住卫长缨的手,拍了两下道:“长缨,阿娘可得提醒你,莫要看中男人的样貌。”
那李星回相貌出众,若不是北狄降臣的身份,只怕这京畿的女子同样会为他着迷,因此李元青便先出言警醒卫长缨。
卫长缨愣了愣,便点了点头。
李元青这才满意地迈腿出门,但在出门前,她伸出手指,猛地向那只喜蛛弹出,便将喜蛛弹得无踪无影。
从卫长缨的闺房到前院的正堂,约摸要一盏茶的时间。京畿之地寸土寸金,达官贵人无数,便是王府也只能有百多亩的规模。
尚书府原来只有五十多亩地,后来李元青下嫁后,卫尊又在周边买下三十多亩地。
卫尊本喜开阔宽敞,府里起先只有几处院落,但李元青中意奇山秀水的园林景致,他便请了全国最出名的工匠大师柳吹恕设计屋宇。
如今尚书府有了近百间屋子,十多处院落,假山、湖水、花园、楼阁等应有尽有,游廊蜿蜒曲折,花柳成荫,颇有一股曲径通幽之感。
从游廊出来是晓春池,此时数十尾锦鲤正在水中跃起,那高度竟有两三尺之高,池中水花四溅,被阳光一照,水珠如同玉石般五光十色。
李元青也看到池中欢腾的锦鲤,心里打起嘀咕。
“见鬼了,怎这多喜事征兆,先是喜蛛,现是锦鲤,难道长缨真要嫁给李星回不成?算了,我且不要多想,应付完今日,再说喜事也不一定应在长缨头上。”
等抵达正堂,李元青在门前站住,凝神倾听屋里的动静,里面谈笑风生,看样子两位将军女婿很满意自己的女儿。
她猜对了,卫长绡和卫长绫都是俊眉修眼的女子,倒也符合朱律和王琅琊的择偶标准。
李元青眼中带笑,倏地又转过身,卫长缨没有防备,差点撞上李元青。“他就在里面,别给他好脸色。”
“嗯。”卫长缨轻声应着。
正堂窗外的杏花枝头歇着两只喜鹊,一齐向卫长缨叽喳叫起来,李元青伸手去挥,两只喜鹊受到惊吓一飞而散。“进去吧,别让他久等。”
李元青先踏入正堂,卫长缨在门外略站一会,这时两只花喜鹊又飞回枝头向她叽叽喳喳地叫。
卫长缨不再迟疑,步入正堂。
正堂里热闹的氛围陡地凝固,卫尊先是愕然,但很快镇定下来,他快速看向李星回,出乎意外,李星回神色未动。
卫长缨的目光落在李星回面上,从一进来,视线似乎是屏蔽其他人,她只看到一张粗犷英俊的面容。
是的,他应该就是李星回,卫长缨毫不怀疑。
虽然想象不出李星回的样子,但李星回就得是这个样子。
他的皮肤不白,可风霜日光浸润过的肌肤就该是这个颜色。
他的唇上和下巴有短短的胡茬,如果换作其他人只会看起来很颓废,而他的胡茬却似乎与他的五官、肤色搭配得相得益彰,使他的气质不同于中原男子的风流倜傥,但又另有一种潇洒的气度。
或许,他没了这胡茬,就好像是雄鹰失去了翅膀。
右侧首位空着,显而易见是特意留给卫长缨,卫长缨当仁不让地坐在那里。
“长缨,这位就是长安侯李星回,是你未来的夫婿,你还不向他行礼。”李元青笑容可掬地介绍。
不等卫长缨有所表示,李星回便先起身揖手行礼,道:“卫大娘子。”两人虽定下婚约,但现在尚不是夫妻,只能按世俗礼仪称呼。
“长安侯。”卫长缨没有起身,甚至没看李星回一眼,声音颇为冷淡。
正堂的气氛略显尴尬,坐在李星回下首的朱律的神色变得深下来,他的手指放在板足案上无意识地合拢。
“大郎子,坐坐坐。”李元青假装打圆场。
李星回笑了笑,坐下来。
斜对面的卫长绫犹在打量李星回,她对李星回很好奇,道:“大姊夫,男子二十八须,你看起来也最多二十出头,怎么就留起须来?”
李星回的相貌和中原男子还是有些不同的,比如他的毛发显然要浓黑许多,眉毛又粗又黑,睫毛又密又长,轮廓明朗突出。
不过他留的倒也不是须,只是短短的胡茬,北狄男子从少年起便蓄胡须,越年长胡须越密,但胡须太密,用餐时颇有不便,且易弄脏胡须,又不易梳洗,因此他通常将胡须修短。
“大姊夫不是中原人,小妹,你怎么能拿中原的习俗要求大姊夫?”
卫长绡心存嫉妒,李星回的相貌高出朱律让她不爽,不过好在朱律前程似锦,而李星回就没有高升的机会,终生也只能是个闲职的长安侯。
长安侯嘛,不就是陛下让他长长久久安安心心呆在大周么。
朱律的视线掠过全场,他的心思最活络,似乎猜出这场宴会的用意。
卫长绡和卫长绫都是美貌女子,卫长缨虽不是李元青所生,作为卫家长女也不应是丑女,只怕是故意扮丑。他回忆起李元青言语,颇多对李星回不满。
“我且助他们一臂之力。”
李星回乃是北狄降臣,这身份注定他在大周一事无成,大周的士族只怕没人愿意与他结亲。
“光有酒,而无酒令,实是憾事。不如趁此良辰佳日,我们来作飞花令如何?”
想那李星回北狄人,每日只知牧马放羊,如何能知中原的歌赋诗词之美,文化之灿烂,不如就行飞花令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
“好啊!”卫长绫拍起手。
大周文人雅士无不酷爱作飞花令,以显示自己的才华和风雅,每逢酒宴,行飞花令是必不可少的内容,当然这就要考量腹中的诗书量多少,且要有急才,若读过的诗书过少,也断作不来飞花令。
“极好!”卫尊抚须赞叹,他是文官,自于这诗上熟悉,朱律提议的作飞花令正好撞到他的优势上,他便以飞花令竖立自己岳丈的威严。
李元青也没反对,诗上她也能来几句,再说身畔有卫尊会提点她。
王琅琊向卫尊拱手,笑道:“世叔,长安侯非中原人,这飞花令就不必依老规矩,只要能接上便可,不须要求对应顺序和格律。”
行飞花令,要求行令的诗句格律一致,甚至规定出现的字也要有相应的顺序。
比如以“花”为令,第一句的第一个字要是“花”字,下面接的人吟出的“花”字要求在这句诗的第二的位置上,以此类推,到第七人时,“花”字则要出现在诗的末字上,如此一轮飞花令才算完。
王琅琊此言之意是抛弃飞花令中的格律和顺序,只须出现要求的字眼便可。
朱律眼角的余光向王琅琊扫去,王琅琊坐在他的下首目不斜视。他本想让李星回当堂出丑,没想到这个王琅琊居然冲出来帮李星回。
李元青没好气地撇头翻白眼,谁都听得出来王琅琊在帮李星回。
“这怎么行?行飞花令就要按飞花令的规矩来,如果大姊夫不会,不如现在就罚大姊夫三杯酒吧!”卫长绫掩嘴偷笑。
“别为难大姊夫,不然大姊夫会以为我们欺负他。”卫长绡嘲讽。
正堂的氛围极是尴尬,卫长缨始终不发一言,低头看着板足案上的羽觞,这只羽觞名为金花鸳鸯银羽觞,觞外雕刻鱼子纹,觞底则刻宝相花,觞内壁是四株忍冬花,花叶间又刻六只振翅鸳鸯。
原来李元青存心要在三个女婿面前展示长公主的排场,特意将自己陪嫁的一套八只金花鸳鸯银羽觞拿出来,要知平日里她都舍不得给卫尊用。
婢女给卫长缨的羽觞斟上酒,浸过郁金的酒泛出清亮的金色,芬芳扑鼻,可就在这时卫长缨看到自己落在酒中的容颜。
满脸大大小小的斑点,酒糟鼻,鼻翼旁有一粒令人作呕的黑痣。
这是连自己都忍受不了的丑陋模样,估计对于李星回更是无法忍受。
卫长缨想着就下意识抬起头,意料外触到李星回的眼神。
李星回的眼神很平静,无风无浪,什么也看不出来。
“罢了,过会行令时我帮他,不能让他过于难堪。”卫长缨暗忖,李星回有心归顾大周,自己不嫁给他,但也不能让他出丑。
“就照三郎子的意思,大郎子不是中原人,行令不能过于苛刻。”
卫尊也假意打圆场,他料定李星回于诗词上一窍不通,便是不按飞花令的规矩来,李星回也接不上令,稍加折损便行,不用过于难堪。
“某不才,便由某来作令官。”卫尊抚须,他看向窗外,那一枝杏花被春风拂动,花瓣飘飘摇摇,如雪纷坠。“就以‘杏’为令,某是令官某先来,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说着,卫尊便双手执起羽觞饮了一口酒。
接下来是李元青,她吟道:“忽觉东风景渐迟,野梅山杏暗芳菲。”语毕,也饮了一口酒。
按座位顺序应是李星回接令,但卫长绡怕令被他人都先接去,自己就没有了,况且诗句中含“杏”的不多,抢先道:“花轻蝶乱仙人杏,叶密莺啼帝女桑。”
“熟杏暖香梨叶老,草梢竹栅锁池痕。”卫长绫也不甘弱,赶紧把自己想到的念出来。
朱律端起羽觞,道:“杏园岂敢妨君去,未有花时且看来。”说完饮酒。
王琅琊神色镇静,虽然含“杏”的诗句被接去不少,但他家可是前朝门阀士族,族中出了不少旷世才子,文采上岂能难倒他,信口吟道:“居邻北郭古寺空,杏花两株能白红?”
此时就只剩下李星回和卫长缨未接令,卫尊猜测李星回不懂飞花令故而一直不接,遂道:“大郎子,你尽管接令,挑你们北狄的俗语说也可,只要有‘杏’字便行,不拘那多。”
这已经把难度降到最低点,也算是卫尊给了李星回极大面子,再不能接令就太难堪。
李星回起了身,他看向对面的卫长缨,唇动了动,但没有声音发出来。
“长安侯,请接令。”朱律面上浮起莫测高深的笑容。
所有的目光都停留在李星回的面上,但除了卫长缨,卫长缨低着头,用胭脂在手心里写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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