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落着沥沥的小雨,地面一片残红,这桃花才开四五日,便被风雨给打落。
雨不大,但有风,雨丝往窗子里飘,将窗前的曲足香案淋得湿漉漉。小珠掩了窗子,顿时屋中的光线暗了许多,这种光线不适合看书,小珠便点燃了蜡烛。
“缨娘,你可真沉得住气,过几日便要出阁,你还能静下心看书。”
“其实,我心里是有些乱,看书反而能静下心。”卫长缨仰起头,她并不是被李星回的坚持打动,而是他那一句话,若她先死,他终生不娶。
不管是不是真的,她就需要这样一种誓言,这样她的孩子就不会受到后母的欺凌。
“小珠,你要和我一起去长安侯府吗?你跟了我几年,我希望你有个好归宿,如果你不想去,我便让阿爷放你出府,当然也会给你银子家用。”
“像缨娘你这么好的主子,婢子当然要跟着一起去服侍你。”
“那好,小珠,你尽早收拾衣物。”
“缨娘,你只打算带婢子一个陪嫁吗?像翠云和香凤,你不打算带过去?”
“有你就够了。”
卫长缨是考虑到李星回刚来到京畿,府中花费大,因此只带小珠一人过去,减少开支用度。
“缨娘,铺房时可得让婢子去,婢子去瞧瞧长安侯府有些啥,一定瞧得仔仔细细,回来禀告给缨娘听。”小珠眼中笑意盈盈,她素知卫长缨和善,说话也不顾忌什么。
大周婚俗沿袭前朝,成亲前日女家会将嫁妆送到男家,布置洞房。
男方必备之物是床榻、荐席、桌椅,而女方必备的是毡褥、帐幔、衾被之类。另外,女方的衣物袜履,以及金银首饰等,会锁在箧笥中,在铺房的这日一并送至。
为讨喜头,必须请一位儿女双全福寿富贵的“好命婆”来挂帐幔,铺设床卧,寓意新夫妇今后琴瑟合鸣,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等等吉利彩头。
卫长缨伸手戳她额头,笑道:“有你这小女子去的份吗?这铺房的可是要儿女双全儿孙满堂的妇人,给我带来喜气,你就呆在尚书府里吧。”
“那是铺婆,我只是去当小婢女,听铺婆指挥就是了。”小珠好奇心大起,她那日没瞧到李星回,听其他婢女说极是英俊,便挖空心思想去瞧。“缨娘,我先瞧瞧长安侯府有些啥,回来说给你听不好么?”
“我晚一天就知道了。”
两主仆正在聊天,忽然听到门外脚步响,只见婢女撑伞扶着李元青前来。
“阿娘。”卫长缨起了身。
李元青向屋内一扫,瞧到案台上燃着的蜡烛,眉头便紧蹙起来。“大白天的,点什么蜡烛,一点都不替你阿爷节省的。”
小珠正要解释,卫长缨使了个眼色,她只得去熄灭烛火。
“长缨,你阿兄去哪里了,他有没来找你?”李元青一早起来便去找儿子,不料房中空空如也,她料着儿子肯定是来见卫长缨。
“阿兄没来我这里。”一时卫长缨也奇怪,这刚回来张击衣会去哪里。
李元青见卫长缨一脸不知情的样子,便寻思可能是去山上祭奠他亡父,遂道:“他要是来你这里,叫他来见我。”
送走李元青后,卫长缨便在房内等张击衣,不料一连几日,卫长缨都没见着张击衣。
自从那夜后他就消失了,李元青又急又忙又无可奈何,加上两个女儿出嫁,实在顾不上张击衣,也只得随他去了。
很快到了二月十八,这是成亲的前一日,也是女方去男方家铺房的吉日。
一大清早,卫家三位娘子的嫁妆依次从正门出去,卫尊谁也不偏,三个女儿的嫁妆是一样多。
普通人家铺房也就是两铺两盖,富裕人家则四铺四盖,或是八铺八盖,而卫尊给每个女儿准备的都是十六铺十六盖,铜锡瓷器、彩柜屏风、首饰衣物等数不胜数,各装了十六大车,加起来就是四十八车,占据清平道一半的路,引得几乎全京畿的老百姓都来观看,议论纷纷。
卫尊请了三位铺婆,卫长缨的铺婆则是他的亲妹子卫琼,卫琼嫁的是太常少卿徐子监,徐子监其人重情重义,除卫琼外不娶一妾,两人膝下有一儿两女。
这样卫琼绝对符合铺婆的人选,福寿双全,家境富裕,会给新妇子趋吉祈福。
本来卫琼想巴结李元青,要给卫尊的二女卫长绡当铺婆,奈何李元青觉得她嫁的只是一个四品太常少卿,有些看不上眼。因此,李元青请了青阳县主和兰陵县主当自己两个女儿的铺婆。
县主可是皇室中人,当女儿的铺婆,可不比四品官的妇人高贵得多。如果让卫琼当铺婆,岂不是说女儿将来当不上一品诰命夫人。
为撑排面,李元青还特意准备了喜饼和零散钱币发给贺喜的老百姓,讨个好意头。
一整天热闹非凡,至夜间小珠从长安侯府铺房归来,在向卫尊和李元青复命后,便兴冲冲来见卫长缨。
“缨娘……”
卫长缨瞧着额头上挂着汗水的小珠,递给她一条绢巾,道:“擦汗吧!看把你高兴的。”
小珠哪顾得上擦汗,接过绢巾便凑过来,道:“缨娘,长安侯府不怎么大,人也不多,里面的人长的和我们好不一样。说他们俊吧,好像又不是我们中原人的那种俊,皮肤黑黑的,眉毛和头发也黑得出奇,那眼睫毛又长又密又浓,像帘子……”
一口气说急了,小珠咳嗽起来,卫长缨无语地瞧她。“你慢些说就行了,我不急。”
卫长缨不急,但小珠急,巴不得马上把看到的都说出来。
“皮肤虽然不白,可眼睛大大的,眼珠子乌溜溜,鼻子啊高高的,人也是长得高高的,特别魁梧……”
卫长缨叹了一口气,揶揄道:“你去了一天,敢情你不是去铺房,而是去看人了。”
“先说人嘛!哦!我知道了,缨娘是想听长安侯,那婢子就说长安侯。长安侯真的好俊,温文有礼,对我们中原的礼节还很熟,令人挑不出他的一点错……”
“我不听了。”卫长缨故意撇过身去看书。
小珠正讲在兴头上,道:“缨娘,你听嘛!”
“不听。”
烛焰摇晃了两下,霎时窗前出现一道身影,张击衣挥舞着折扇,一袭白衣翩翩。
此时一轮明月在他身后,清光耀眼,他仿佛是从月中而来。
小珠看得呆了,张嘴合不拢。
“阿兄。”
那夜小珠没见到张击衣,听到卫长缨叫他阿兄,小珠便想起他是长公主的儿子。“大郎君。”小珠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说着便下去奉茶。
“阿兄,这几日你去哪里了?”卫长缨蹙起眉。
张击衣仍是和从前一样,爱站在这窗前吓唬卫长缨,但卫长缨从没被他吓到。
昏黄的烛光衬着他的面庞,他的面颊更显得白皙。
“长缨,你在等我吗?”声音里的笑意,让张击衣整张脸都绽放笑容,他一笑,眼睛就变得狭长,嘴角也弯弯的。
“阿娘说让你回来就去见她。”
“过会我去见她。”
“阿兄,你还没说你这几日去哪里了?”卫长缨逼问。
“在旧宅呆着。”张击衣从窗前绕到屋里,他走到案台前,顺手抽出一本书翻了翻,道:“这书看了很多次,你还能看下去?”
卫长缨知他所说的旧宅是晋国公的宅子,自从晋国公被诛九族后,晋国公府再没有人居住,破落不堪,成为野狗的居所,甚至还有了闹鬼的传闻。
“当然,我不喜新厌旧。”
张击衣哈哈笑了两声,道:“书是书,人是人,不必相提并论。”
屋子里弥漫着一缕幽香,时有时无,风起时幽香略浓。
卫长缨一怔,细细地品闻,这幽香竟是从张击衣的襕袍上传出。“阿兄,你这几日真的是在旧宅吗?”
“难道我还会骗你?”
“可你衣衫上有脂粉香。”卫长缨揭穿他。
这次轮到张击衣怔住,他提起衣袖闻了闻,确实有股脂粉幽香。“长缨,你鼻子可真灵。”
“我是女子,自然对这脂粉香熟悉。阿兄,你到底去做什么?阿娘最担心你的安危。”卫长缨神色严肃。
“你别胡思乱想,我没去烟花之地。”
卫长缨咬着嘴唇,她在思索张击衣的话,片刻道:“阿兄,你衣衫上的脂粉香不是普通胭脂,寻常市面上断没有这种胭脂。”
张击衣唉了一声,道:“长缨,你想太多了,这几日我确实是在旧宅,但刚才来的路上遇到一名女子被人调戏,我便救了她,估计就是她身上的脂粉香染了我衣裳。”
卫长缨呼出一口长气,这种脂粉香能留在张击衣的衣裳上良久,他们应该相处了很长时间才对。
甚至……
卫长缨不好意思往下想。
“长缨,你脸红了。真的,你别胡思乱想,这才分开三年,你就把我当成喜好女色的登徒子。”张击衣唉声叹气。
“不是,阿兄,你若中意哪家的女子,可以让阿娘去提亲,但这样偷偷摸摸的不合适。”
大周的风气虽开放,男女有自由择偶的权利,但张击衣掩饰的言行似乎在说明对方不是寻常女子,至于这个不是寻常就不好猜了。
“想多了不是?”张击衣伸出手在她发丝上揉了揉。
三彩柜上放了两只两尺见宽的锦盒,张击衣意兴高昂,也不询问卫长缨,伸手揭开锦盒,一只锦盒里摆放着一套青色翟衣喜服,另一只则装的各种精致的花钗和宝钿。
因为成婚突然,尚书府也没时间置备喜服和饰物,今日卫尊上朝后,何太后便特赐三套翟衣和三套花钗给他三位女儿。
“长缨,你穿戴起来一定世上最美的女子。”张击衣由衷地赞叹,他收起扇子插入袖里,从怀中取出一只黄色的香袋。“长缨,我没什么可送你,只有这个。”
“只要阿兄送的,我都会欢喜。”卫长缨欣然接过香袋,解开袋上的金线,从里面倒出一枚指头大小的珠子。
这粒珠子通体透明,像珍珠却又不是珍珠。
“是什么?”
“珠泪,鲛人的眼泪。”
卫长缨啊了一声,道:“真有鲛人泪啊!”她仔细瞧着手中的珠子,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粒珠子就是传说中的鲛人泪。
“万物皆有,岂无鲛人泪?长缨,你收好这粒珠泪,它能解百毒,世上也仅有此一粒。”
“能解百毒?阿兄,那你应该收着才对。”卫长缨赶紧将珠泪放回锦袋中,作势要还给张击衣。
张击衣推回去,道:“我不需要,已经无人能伤我。”
卫长缨想了想,道:“那你给阿娘。”
“不用,阿娘是长公主,即使她犯了天大的错,她顶多只会被贬为庶人。长缨,明日你就要出阁,出了尚书府,外间艰难,世途险恶,你有这粒珠泪,我放心得多。”张击衣将卫长缨的手合拢。
“阿兄,那你要多保重。”卫长缨将锦袋收在自己的袖中。
张击衣拍了拍卫长缨的肩膀,道:“早些睡,别看书了,明日做最美的新妇子。”
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满脸光辉,眼中露出一丝狡黠,“明日那个李星回来迎娶你,我会让他知道娶你,那比当皇帝还要难,这样他会永远珍惜你。”
卫长缨听得一愣,还没回过神,张击衣已经大步走出屋子。
“阿兄。”卫长缨想追上他,但还是忍住。
这已不是幼时,对于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还是有所分寸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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