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隐入厚重的云层里,四周雾朦朦的,李星回只觉鼻端腥臭难闻,抬头一看,只见举起来的是一只庞然大物。
那东西极是凶悍,全身毛发褐黄,间有黑色细长条纹,胸腹白毛,四肢粗如柱石,虽被李星回擒住,但利爪伸出足有三尺多长。
“嗷呜——”
饶是这样的庞然大物,在李星回的双手中也不无法挣脱。
瞬间卫长缨从帐篷里钻出,一见到李星回手中所举之物竟失声叫出来。
李星回见她害怕,向外踏出几步,将手中举起的庞然大物向草地上重重一摔。“长缨,这东西好凶,不过皮毛挺好的,我抓了它给你做一件毛裘。”
那庞然大物被他一砸,霎时草地被砸出一个巨坑,但毕竟它是山中之王,这一摔虽重但只是稍稍震晕它。刹那间那庞然大物奋身跃起,向黑暗中奔冲。
“长缨,我去追。”李星回要去追。
“阿郎。”卫长缨面上仍有惊吓之色。
“怎么了?吓着你了吗?”李星回抚触着她的面颊,肌肤冰冷,有冷汗渗出。
“那,那是……”卫长缨犹有惊吓,刚才李星回举起的庞然大物可是有兽中之王称呼的老虎。“你不晓那是什么吗?”卫长缨心口扑通乱跳,寻常人若见着这物早吓得腿软不能动弹。
“是什么,北狄没有这种野兽,不过它挺凶猛的。”
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虽有黑熊,但比较少见,常见的就是狼群,独狼是不用怕的,要担心的是狼群,因为数量多,最易危害牲畜。
这凶兽体形庞大,但重不过一头成年的壮牛。
“这是虎,为兽中之王,想必是从山中下来的。”卫长缨给他讲了老虎的凶猛,百兽见着老虎都要退避三舍,普通人遇到老虎也会有性命之忧。
“是么?它有这么厉害?”李星回春风满面,虽然卫长缨言明虎之凶猛,但他仍是不觉什么。
卫长缨听他不以为意,白了他一眼,还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不过他算不得初生牛犊,只是未见过罢了。适才她在帐篷里听到虎啸声,可真是吓坏了。
“你有没受伤?”卫长缨着急。
“没有,它扑过来时,我刚好抓住它的前腿和后腿。”
看情形李星回确实没受伤,卫长缨抬头望天,月上中天,约摸是三更时分。
她也不敢再睡帐篷,谁知道这山里有几头猛虎,说不定这头猛虎还会去而复返。“阿郎,我们收了帐篷,此时就赶回去。”
李星回知她害怕,便马上应允下来。
简易帐篷拆起来很快,忽然李星回一怔,原来帐篷左侧趴着一名穿着藏青色劲衣的男子。那男子身材伟壮,背后的衣裳颜色稍深,估计是受伤了。
“长缨,这里有个人。”
想到刚才猛虎来袭,十之八九是此名男子引来的。
李星回将男子翻过身来,只见男子面若金纸,双眸紧闭,伸手触及男子鼻息,鼻端微有热意,显然是昏死过去。
卫长缨点燃火折子,照着男子的面庞,这男子二十七八岁,倒也算俊俏,和朱律差不多的类型,浓眉大眼,卫长缨不认得他,李星回却认出来。
“是河溯王。”
“李傀?”
李星回点头,他见过李傀一次,但他记性好,即使是一面之缘也能认出。
“看样子他是被老虎抓伤了,我去拿药。”
等卫长缨从马车上取来金创药,李星回已经解开李傀的衣裳,他的后背果然被虎爪抓出五个血洞,血流不止。
李星回将金创药洒在他的伤口上,但伤口很深,一时半刻不能止血,李星回撕下襕袍的下摆按压在伤口上,约摸一刻钟才渐止血。
“长缨,给他喂水。”
卫长缨答应,又从马车拿来水囊,给李傀喂了水。
李傀的嘴唇才沾到水,眼睛便霍地睁开,大概是神志还没恢复,张嘴便大喊大叫令人听不懂的话。
卫长缨从水囊中倒出水洒在李傀的脸上,只见李傀身子猛地剧颤,然后整个人向后倒去。李星回赶紧扶住他的身体,将他放在草地上。
“他可能是惊吓过度。”
李星回从卫长缨手中接过水袋,给李傀喂了半袋水,李傀这才清醒过来。
“你,你,李星回。”李傀又吃惊了,然后他又瞧到卫长缨,神色之间怔住,半晌回过神。“你,你,是谁?我这在哪里?我还活着吗?”
“河溯王,这是我内子卫长缨。”
李傀哦了一声,道:“前日听说你娶了卫尊之女,未得及恭贺,长安侯,某就祝你与夫人白头偕老!”
卫长缨听他言语间并无真心贺喜之意,甚至也未感谢李星回的救命之恩,蹙起眉头道:“阿郎,我们走吧。”
李星回点头,挽起卫长缨的手走向前面的马车。
“且慢。”李傀突然出声。
两人转过身,但手仍是相携,李傀的目光在他们面上打量。“李星回,你可瞧到一只猛虎?我便是被此虎抓伤逃至此处。”
“见到,它逃了。”李星回答得极简单。
顿时李傀呆若木鸡,李星回竟然说猛虎逃了,而不是他逃。“李星回,我听说你是北狄第一勇士,我有一事相求。”
李傀没有怀疑,李星回是有些过人之处,他逃离猛虎袭击,见到一帐篷,本来他想进入帐篷求救,哪料两眼一黑就倒在帐篷一侧。
如无人相救,驱离猛虎,只怕此刻尸骨无存了。
李星回稍作迟疑,道:“河溯王,请讲。”他也有求李傀,也不便使李傀难堪。
李傀走出几步,遂觉背后剧痛,原来他一走动,背后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河溯王,你的伤口才上药止血,还是不要动为好。”
李傀咬了咬牙,道:“李星回,我知你们夫妇来此的目的,你是想要我这块草地。如果你能帮我办妥一件事,事成之后,这块地就给你。”
“当真?”李星回眼中一亮,他对这块是势在必得,有了这块地族人便可安居乐业。
卫长缨只疑李傀有诈,忙道:“阿郎,先听他说是什么事。”
李傀听出卫长缨疑他,心中不爽,道:“一个交易而已,李夫人不必想太多。”
“那就请河溯王说吧,洗耳恭听。”卫长缨不动声色回怼。
“十年前,天竺国曾向大周进贡一头雄狮,但在途经丹丘山时雄狮挣脱铁笼,咬死数人后逃入丹丘山。”
此事卫长缨略有耳闻,只是当时年幼早就忘记,今听李傀提起便又记起。
“此头雄狮和山中雌虎相交合,产下一头狮虎兽。此狮虎兽体形比虎狮还要庞大,半狮半虎,据见到的人说有一千来斤重,十分凶残,这几年间已经吃掉数十个乡民。”
“河溯王,是要我们去捉狮虎兽为民除害吗?”卫长缨不太相信李傀有如此心地,外间传闻李傀只对钱财有兴趣,虽未鱼肉乡里,但也未有好事传出。
“李夫人是嘲讽某吗?某虽不是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坏人。某要这只狮虎兽是为了救心爱之人,料想换作长安侯也会如此吧?”
坊间传闻李傀在市集之间有一外室,那外室貌美如花,温柔可人,好几次李傀要将那外室收入府中,但李傀正妻钱云乃是英国公的孙女,生性善妒,虽容忍那外室的存在,但决不允许接入府中。
“她可是患了重病?”
李傀点头,道:“去年起她患了一种怪病,全身无力,终日卧于榻上,某请了许多名医替她治病,药吃了几百斤却毫无效果。上旬某从苗地请来一名巫医,那巫医看了后,只说她失了阳气,若无世间至刚至阳猛兽的血,一月内必死。”
“这世间至刚至阳的血就是狮虎兽的血?”李星回不禁问道。
“正是,但必须是活着的狮虎兽的血,死兽则不行。因此某准备了好几日,于昨日进入丹丘山中寻找狮虎兽的踪迹,没想到不曾见着狮虎兽,倒遇上了猛虎,我的随从都被它咬死了,只剩我拼死逃脱。李星回,只要你替我取来那头狮虎兽的血,这片围场就是你的,某说话算数,绝不收回。”
李傀一口气说完,情绪引动,背后的伤口又流出血,他身形一颤,向前扑倒。
幸得李星回抢上一步,这才使他免于跌倒,只见他背后血已渗湿包裹的布条,李星回只得解开布条,又重新给他上了金创药。
李傀一把抓住李星回,情急大声道:“你只说愿不愿意做这个交易?”
卫长缨正要向李星回打眼色,没料到李星回却道:“求之不得。”这算是答应了,卫长缨也不好再说什么,在外人面前她不能拨了李星回的面子。
“那好,李星回你须得在三日内拿到狮虎兽的血,此交易方可有效。”李傀奋力坐起。
卫长缨又蹙起眉头,道:“河溯王,三日内拿到狮虎兽的血,别说要准备弓箭,甚至在山里几日也未必能搜寻到狮虎兽的踪影。你限定三日岂非毫无诚意,既然如此,请河溯王另请高明救你心爱之人。”
李傀限定三日也是着急外室的性命,但听卫长缨如此说,也知三日不可行,这丹丘山虽不比南方大山,但从西到东也有两百来里长,运气不好,四五天都未必能找着狮虎兽。
“李夫人不必气愤,是某太心急了,这样吧,十天如何?十天再不行,我那心爱之人命危矣!”
卫长缨看向李星回,李星回点头,道:“就以十日为限。”
事情议定,三人便要离开山下,卫长缨在马车车厢里,李星回和李傀则分坐于马车车板两侧。
行出半个时辰,前面来了马蹄声,黑暗中火光冲起。
“大王。”
“大王。”
李傀神情振奋,道:“停车,是我府兵来了。”
李星回停了车,没一会那马蹄声到了耳畔,只见数十人骑着马奔过来。
“韩重,我在此。”李傀喊道,但他流血过多,声音十分微弱。
他喊的韩重是他的门客,武功高强,被搜罗于府上,本来这次要带韩重一起来寻狮虎兽,但李傀又想留他看护重病的外室。
“大王,你受伤了?”韩重跳下马,一眼看出李傀受了重伤。
“不碍事,是长安侯救了我。”李傀跳下马车。
韩重未见过李星回,见他相貌堂堂,不禁向李星回拱手致谢。“多谢长安侯救我大王,此恩容韩重日后再报,就此别过。”
他是爽朗之人,也不废话,当即扶李傀上自己的马。
“李星回,别忘了十日的限期,否则你就得不到这块地了。”临行前李傀再次提醒,生怕李星回拖延时日。
一时李傀等人离去,李星回钻到车厢里,里面卫长缨垂眉不语。
“不开心了?我说错话了吗?”
卫长缨抬起头,伸手抚上他的面颊,道:“阿郎,你没说错话,只是你太轻易就答应李傀,我不免会担心于你。”
“没事,不用担心我,我与你才成亲,我舍不得死。”
他抱起卫长缨放到自己的腿上,双手捧起她的脸,笑道:“有你在,我死不了,就算死了我也要想着法子活过来。长缨,只要有了这块草地,我们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灼热的气息在卫长缨肌肤上弥漫,如同烈酒让她醉倒。
“我去找阿兄帮你。”
这山中除了狮虎兽,还有雌虎与雄狮,皆是凶猛的野兽。
“长缨,我可以解决。”
李星回忆起张击衣英俊的面庞,那风流倜傥自是不用说了,武艺也不在自己之下,他对张击衣很有几分嫉妒之意,只是不好表露出来。
“找阿兄帮你,我放心一些。”
“但,但是……”
“但是什么?他是你大舅兄,理应帮你。”卫长缨从他胸前仰起头。
李星回吱吱唔唔,半晌道:“长缨,他比我俊。”
卫长缨一怔,末后笑出声来。“阿郎,你也很俊。”
他们两人的英俊是不同的,张击衣是传统审美下的英俊,玉面朱唇,面若冠玉,或者说俊美更适合,浊世翩翩佳公子。
李星回是粗犷不经雕琢的俊,浑身散发野性,用俊朗这词合适。
但中原人的英俊大多是张击衣这种类型,卫长缨反而觉得李星回这种粗犷之美更耐看,也更吸引人。
“长缨。”李星回嘿嘿地笑,眼睛亮得像星星,他握住卫长缨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胸腔里的心正扑通地跳,卫长缨感触到他激烈的心跳声。
马车走得缓了,但车厢却开始剧烈摇晃震动起来,两匹马仰头长嘶一声,便不再向前,低头啃起地面上的青草。
车厢里什么也瞧不清,诱人的芬芳在李星回的鼻端弥漫,他好舍不得去赶车,就这样拥着卫长缨柔软的身子,让自己的心也变得软软。
思量再三,他起身,却又再坐下,如此几次,万般煎熬。
辰时初才至长安侯府,小珠早在门前等待,一见到马车便过来接卫长缨。
昨日卫长缨走后,小珠便因刷马的问题与赤骨发生了矛盾,今早见着赤骨,小珠还白了他好几眼。
“缨娘,你真要让君侯好好说一下赤骨,我一个女孩儿,他就不知要让着我点。”
“他又惹你生气了?我看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想个法子收服他。”
这真是一对欢喜冤家,不过卫长缨还是看好小珠与赤骨,中原女子的柔情是可以打败草原上野狼一般的男人。
“缨娘,我去烧水你沐浴。”
小珠很懂卫长缨,这在外一夜,回来后肯定要沐浴身子。
“你去吧。”卫长缨庆幸把小珠带来,其他人可不会这么明白她的心思,心里想什么都不用说,小珠全知道。
过了一会李星回进来,卫长缨便问起赤骨在北狄的事,这莽汉子倒是个十分可靠的人,与小珠也甚是相配,因此卫长缨想打听他的过往。
“怎么好好问起他来了?”李星回笑道。
卫长缨关了窗,天气往后越来越热,这窗子须得糊上一层纱,不然院子外不是树就是花,到夏日时尽是蚊虫飞舞,那还了得。
“阿郎,你觉得赤骨和小珠合适吗?”卫长缨也不瞒李星回。
李星回啊了一声,道:“他们两个啊!”
“怎么?不合适?”
李星回忖夺卫长缨的神色,笑道:“不是不合适,只是赤骨在北狄是有意中人的,估计他俩会很难。”
“赤骨有意中人?”这出乎卫长缨的意料,如果赤骨有意中人,那这事就只能作罢。“那她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大周?”
“来不了,其实她是很想来的,这是她的故乡。”
卫长缨奇道:“你说的是谁?是我们大周人吗?”
“是清玉公主。”
“啊——”卫长缨吃惊。
“清玉公主是北狄最美的云彩,赤骨的眼里永远看不到其他女子。”
卫长缨双手都撑在下颌,最美的云彩,那清玉公主究竟有多美呢?“阿郎,你这样盛赞清玉公主,你也很欢喜她么?”
“北狄人都欢喜清玉公主,清玉公主常穿一袭白衣,在草原上随风起舞,就像一片云彩飘荡。”
“阿郎,被你说得我好想见清玉公主,清玉公主当年和亲时,我虽年幼,但也听说过天下文人雅客无不钦慕清玉公主。”
卫长缨不禁神往,试想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那一袭白衣飞舞该是多惊艳!
“不及你美。”李星回笑道。
卫长缨噘起唇,道:“不信,你定是骗我。”
“不骗你,清玉公主是一片白云,而你是一片霞光。”
“油腔滑调。”卫长缨嗔他。
两人在房中嬉笑,屋外传来一声轻咳,李星回一怔,低声道:“是赤骨,我去看看。”
李星回出来没看到赤骨,便向后面院落走去,一直到马厩才看到赤骨。
这间马厩挨在伙房的旁边,拴着十多匹马,赤骨拿着毛刷使劲地刷着一匹黑马的鬃毛,水溅得他的裤脚和靴子都湿漉漉的。
清晨的阳光打磨他粗砺的脸颊,一半金灿灿,一半黝黑。
“赤骨,你觉得小珠怎样?”李星回不知怎样开口,索性问起他对小珠的看法。
“君侯,我日日都在盼望有一日重归故土。”赤骨头也没抬,他已听到卫长缨和李星回的谈话,虽然他没正面回答,但已经表明他对小珠无意。
李星回点头,赤骨虽是他的侍从,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年龄也相差无几,其实就是朋友的关系。
“抱歉,赤骨,你若想回北狄,我不阻止你,你此刻就能走。”
赤骨终于放下手中的毛刷,隔着马凝视李星回的面容,道:“君侯,你没想过要回北狄吗?”
“长缨在这里,我怎么能回北狄?”
提起卫长缨,李星回的眼中不知不觉有了笑意。
“可以带夫人一起回北狄。”赤骨提醒他。
李星回轻轻摇头,道:“北狄太艰苦了,不适合长缨,我只愿她在中原快乐地过日子。”他是舍不得卫长缨吃一点苦,北狄半年寒冷,那会使这株娇贵的名花枯萎。
“清玉公主在北狄十年了。”赤骨面孔冷下来。
“长缨和清玉公主不同,清玉公主是有使命在身,她要维系北狄和大周的和睦,而我不需要长缨承担任何事,况且现在我能给予长缨的远不及她在尚书府的多。”
卫长缨在尚书府吃穿不愁,可在长安侯府还要操心用度,李星回已深觉愧对卫长缨。
“王子,你是爱上夫人了吗?”
赤骨陡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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