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游侠,无父无母,四海为家。
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将孤独一人。
不因为没人会记得他,也因为,他将不会记得任何人。
他甚至不大记得他成长的每一时刻,正如他不记得他喝下的每一口酒,但有一件事,他永远记得。
在他十一二岁时,他交过一个朋友,那朋友长得很好,仪态优美,总喜欢跟在他的身后,并不大同他说话。
他喜欢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但所有人都告诉他,那不是人,是头猛虎,是只妖怪。
甚至还拿了它的画像,试图让他明白,画中的猛虎样怪兽便是他那朋友。
他撕碎画像,赶走那些人。
但实际上,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每一个星辰暗淡月色明朗的夜,每一个曙色分明天地同辉的晨,每一次烛火印燃篝火明朗的时刻,他都清楚看见它桀虬的躯干肌肉和张扬却又服帖的毛发。
他从来都知道,它不是人。
可他也从来都知道,它当他是同类。
它明明长了一张很好看的脸,可那脸却并不常见人。
人们说它能说会道,声音好听,却没有几句真话,总喜欢将假话说得周全引得人们喜欢。
可他记得,它是不常说话的。
至少,不常同他说话。
它同他说过的话不多,他记得,它说过,它不喜欢说话,喜欢看。
但它去的地方不多,所以,它想跟着他。
却又说自己去不了太远的地方,有个地方有个东西永远牵着它。
它问他能走多远,他无法回答,只说会一直走下去。
它便要求同他一起,说会跟他走到远方,走到它再也走不下去为止。
后来,游侠走了很多地方,它跟着他走了很多地方。
直到某日,游侠再回头,身后已经没了它。
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到了它能走出的极限,还是说,它已经看够了这个世界,走了够远的路。
总之,他再也没有见过它。
地下城里,高昂着身姿站得伟岸的兽回首朝着玉可儿和斐如患的方向看过来时,一张脸俊秀,是人的模样,长得很好看。
尤其一双眼,精光四射,却并不刺目,只是温和、顺良。
它朝着二人栖身之处看来,却并没有看见什么,似乎只是某种正常的扫视,之后,猛然跃起。
“追!”玉可儿朝前跃出去。
斐如患紧跟而上:“我认识他,那是诞,一种……妖怪。”
“妖怪”两个字声音很轻,像是实在找不到别的词儿姑且为之。
玉可儿头也不回:“我知道。”
“所以你让我找很会说谎话的人?可这和我们要找的宝藏有什么关系?”
“诞不能离开魇龙,而魇城,有一条魇龙,魇龙之下,就是魇城宝藏。”
“姑娘……”斐如患的声音从后面跟上来,“你怎么知道?”
因为,玉可儿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做过的梦里,有一条黑甲的龙,龙被困在某个城里,撕开眼皮露出的巨大眼睛在地底深处远远朝她凝视。
像含了千言万语。
但他们之间隔着很深的地层,玉可儿尝试过,她救不出它,也无法到达它的身边,也读不懂它眼神里的意思。
只觉得遗憾。
直到,她在那巨大的眼里看到某个身影。
一头猛虎,水墨晕染一般,却有着一张漂亮的人脸。
玉可儿翻过很多书,查过很多资料,最后在一本很古老的书籍里发现了一种妖怪:
诞,虎身人面,容貌姣好,仪态优雅,举手投足间灵气四散,通人语,善骗。
而魇龙,在她认出诞的瞬间,一段记忆凭空出现在脑海:
魇龙一如其名,擅长催人入梦,蛊惑人心。
二者,常相伴而生。
那条黑甲的龙,她先前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直到沙丘之下,地下城里,她和斐如患同时勒住了一头兽,又见了诞,玉可儿知道,她找对了地方。
“系统,”玉可儿叫道,“关于魇龙的记忆,是否属于原主?”
她知道诞,却并不知道魇龙,也不知道魇龙所在即是魇城,而魇城中有巨大宝藏。
【宿主,恭喜您成功触发原主记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信息?魇龙为什么被困地下?怎样才能救出他?”
【宿主,原主记忆触发随机,所见即所得。】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您触发多少就是多少,系统没有权限干涉。】
【至于魇龙,宿主您为什么要救他?】
“难道不救?”玉可儿也不解,自己为什么脱口就是要救龙的事。
一般来说,守住宝藏的龙不都是要拖出来打死的吗?
【宿主切记,此次是圆斐如患的梦来寻宝藏找粮的。】
“找到了就成了对吧?粮会自动回到荒原破庙中?”
【是的,宿主,一切交给系统搞定。关于梦境成真,系统是专业的!】
这边玉可儿和系统聊完下线,那边,先她一步追上前的斐如患已经停下了脚步。
枯井旁无人居的破屋里,猛兽毛茸茸的爪已经按上废弃院落的短墙。
院中破屋地上躺了七八条汉子,除了白日间二人见过的壮汉,还有几个不认识的。
但奇怪的是,怀里都抱着金子,看样子,昏睡了不知多久。
壮汉蹲下,探了探众人呼吸,随即将目光落在众人怀中的金子上。
然后就是伸手,装袋,一开始还有些颤抖着手,之后就是疯狂填装,直到脚下坠了沉沉的一袋。
整个人就已经有些癫狂,面露狠辣。
此时,虎爪已经按上墙头,本就破败的围墙簌簌落了几颗沙尘。
声音不大不小,足以惊醒警惕的人。
但壮汉沉浸在沉甸甸黄金带来的喜悦之中,算不得警惕。
因此,当他听见足够多的声音又深锁目光看过来时,只见了虎身凛凛,巨口巍峨……
“吃了?”斐如患大骇。
玉可儿点点头,无声抹了抹手臂,仿佛那上头也沾了口水。
然而,吃了,又没有完全吃。
下一瞬,虎口里照旧吐出壮汉来,全须全尾,不少一根毛。
连金子,也原数奉还。
于是,地上便又多了一名沉睡的人。
“肥了?”玉可儿看着重新跃出视野的虎躯猜测,“你看壮汉这种设定果然不大讨人喜欢。”
“……”斐如患却翻身入了矮墙,“得救人。”
玉可儿并不答他的话,起身已朝着虎兽追了出去。
斐如患刚托起一人拽上两人回头已经没了玉可儿的影子,当下跺了跺脚,只得放下三人也朝着二人追去。
等他追上时,玉可儿远远伏在沙丘之后,细看,那却是一堆堆金灿灿的黄金。
远处一马平川,无甚遮挡,但也断了路,没了看头,远远瞧去,只是黑漆一片,像无星无月的夜空。
辽阔,空茫,吸收了一切光线。
在一片漆黑之前,立了一人,虎躯已经退去,便是白日间的说书人。
甫一见他挺直了肩背,竟像见了另外一人。
他不似白日间懒洋洋,整个人强打着一种轻松,絮絮同着面前虚空说话:
“今日日头不错,圭针爬到最顶时我总疑心它会不会跃过去,好在没有。你是不知道今日竟多么热,别说盆大的瓜,碗大的瓜都卖磬了,满街都是鲜瓜的味儿。”
“晚些来了点风,不过热气没散,大家都蔫蔫的,聚在茶楼里听故事,故事里说,咱们的王一路都是顺风,虽然也有波折,但总在朝着好的方向走。”
“还说,等天凉一些,人就都要回来了。”
“大家听到这里都很开心,孩子们抱着胡豆子满街跑,一地掉的都是,惹得猫儿狗儿也欢喜着跟在后头,大人更是,喝了好些茶水,最后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这些,你该都听得见的,到处都热热闹闹,不过晚间还是要宵禁,你也知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你怎的还是一句话不说?就算你说不来话,也该让我看上一眼。”
“说起来,也就是我,日日来瞧你,要是换个旁人,你这么三句话炸不出一点回应,谁还能天天来了?”
遒劲虎身桀骜,却一脸柔情说着最柔软的话。
玉可儿听了,合眸,果真是一句真话也无。
一旁的斐如患也只静静听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有些许笑意不明。
“既然你不愿见我,那我便走了,明日,若天还这么热,我就来你这儿乘凉,顺道同你说说城里的事儿,若天凉了,我便不来了。”
数日,玉可儿总躺在屋顶,听着屋内说书。
毕竟斐如患已经没钱,她也只能趴上房顶。
故事已经发展到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王同邪恶的海底生物对抗的桥段,那海底生物触脚可搅动风云,却有一个驱使的主人——壮汉。
于是,无所不能的王同壮汉展开了新一轮的斗智斗勇,连牛头族公主也被掳了去。
听书人群情激奋,斐如患牙酸不迭。
然后,听书人喜闻乐见的救公主戏码又水了数天。
好在这里时间不同别处,走得很快,往往一场故事讲完了,一天也就过去了。
到了所谓的夜间,诞总絮絮叨叨去同那虚空说些家长里短街头巷尾的假话。
虚空也照例一次没有回应。
斐如患听了几日,扒在沙丘后同玉可儿唇语:“有没有一种可能,它已经……”
同时做了一个嗝屁的动作。
玉可儿没吭声,第二日继续趴墙顶。
斐如患也照旧跟着,时不时离开也会很快回来。
“那些人你送走了?”玉可儿问过他。
“没,”斐如患老实回答,“我再回去时,人都不见了。”
“诞说过,晚间宵禁也是没法的事,你打听出来是什么缘故了吗?”
“嗯,”二人虽然相处时日不多,思维却大多相通,“据说,日落之后,会有神兽降临,守护在魇城四周,引远征的战士归来。”
“神兽?”玉可儿沉思。
“你说,”斐如患凑过来,“诞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在?”
“当然知道。”
“那他为什么当我们不存在?”
“一种默契吧,”玉可儿道,“打不过就沉默,我们总不能一直待下去。”
“对哦,”斐如患流露出傻子般的觉悟,“我们是来找宝藏的,宝藏是不是就在他天天去的那个地方?”
“应该吧,不过,你绝不觉得,”玉可儿枕着双臂看天,“这些事,像都已经发生过?”
“所以,你在等?”斐如患也枕着双臂看天,“等天凉……”
诞说:天若凉了,他就不来了。
那么,天凉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一刻,四周突然生出了某种古怪。
玉可儿和斐如患的眼前,高空的尽头,就落下了簌簌的沙。
沙到尽头,飘落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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