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正好是八点过十分。
在果林不远处有个戴着斗笠穿着深色格子短衫中年男子蹲在树下,宋临川带着云折走近,那头男人听到声响,遂抬起头来。
宋临川率先打招呼:“早,陈叔。”
陈叔从树下站起来,朝着两人憨厚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招呼着:“宋律师,吃过早餐了没,没吃就到家里吃点,刚好婶在做早餐。”
宋临川笑着:“谢谢陈叔,我们已经吃过了。”
宋临川指着云折,对着陈叔道:“这是我太太。”
云折也跟着喊了一声:“陈叔。”
“这一片杨梅林都是我家的,随便摘。你们都穿了长袖,那就没事,只是树上可能会有虫,小心一点。有什么事叫我就好了,那你们摘,我也去干点事情。”
陈叔是个地道的庄稼人,不善于打交道,于是匆匆交代完,便打算去劳作。
他走了两步,又倒回来,指着树下两个竹篓:“瞧我这记性,用这个摘杨梅,不然很容易压坏。给你们拿了两个,篓里还有袋子,天太热了,不要把袋子捆死就行,不然容易烂。”
陈叔背影匆匆,常年被日光曝晒的脸黝黑,却难以掩盖淳朴真挚的情感。
云折舒了一口气,宋临川就听到她说:“陈叔也是社恐,我也怕死了跟人交流,尤其不是执法期间,执法期间我都不怕。”
宋临川戳她一下:“没事,下次你躲在我身后,别人问我,这是谁啊,怎么都不出来。”
“我就说,这是我太太,年龄小,脸皮薄,不敢见人。”
云折嘟囔:“反正也是丢你的脸。”
宋临川想了想:“好像确实是,那这样我吃亏了。我换个说法,我太太长得太漂亮了,我不想让别人看到。”
云折无奈,拎着竹篓,站在原地无力望天:“师兄,你真的刷新了我对你的认知。”
“嗯?”宋临川牵着她,跨过田埂,朝着树林里走去。
树林荫翳,杨梅树并不高,阳光能够从缝隙里掉落,因此到处都是一片斑驳的样子。晨起阳光只是耀眼,但还没有到灼人的地步。光斑跳跃在云折脸上,随着她走动,从脸颊移到眼睑,又落回到脖颈处,和她的秀发贴合。
宋临川摘了一颗喂在她嘴里:“甜吗?”
云折酸得脸都发皱:“酸。”
宋临川哈哈笑起来,他事后补救:“吐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是酸的。”
云折摘了个泛青的塞给他:“吃,你吃,这个肯定很甜。”
宋临川只好装作看不见那抹浓重的青色,苦涩和酸楚在口腔里四溅,宋临川面不改色:“是挺甜的。”
云折早八百年就把那杨梅吐出来,她现在腮帮子还酸得不行,看到宋临川一脸无事样,就知晓他肯定是在装:“吐了,酸死个人。”
宋临川也没逞强。
林地并不松软,相反更为厚实,只是周围野草丛生,一脚下去难免伴随着植物根茎断裂的清脆响声。
云折突然捉住他手臂:“完了师兄,杨梅里面容易长虫,没有用盐水泡过,我们会不会都吃下了虫。”
宋临川:“你怕吗?”
云折:“这个倒是不怕,我相信胃酸能够轻松解决这个问题,就是想到吃了虫子,心里有点发怵。”
宋临川偏头,就看到一片光落在她唇畔上,比起平日里的淡红,现在多了些血色。只是不知何时多了截绿草。
“别动。”宋临川伸手,指腹划过她唇畔,捻走那截嫩草。他微微俯身,视线停留在云折脸上。随着靠近,宋临川一只手固定着云折的脸,防止她左摇右晃。
检查了一圈,发现果然有只小蜘蛛挂在她帽檐上,宋临川给它拨走之后,便松开了禁锢着云折下巴的手。
“好了,大虫吃小虫,云折不怕虫,那就先不去想。是我不对,回去请你吃雪糕赎罪行吗?”
云折觉得那截下巴面皮正在发烫,她支支吾吾,说着好。
然后宋临川就被她推着往前走了。
云折心跳加速,宋临川凑近的时候,在碧绿嫩叶和灿烂阳光之间,他眼睛微微下垂,多了份柔和,在眼皮褶皱处舒展开来。他目光深情,被他注视着,云折只觉得呼吸一滞。
这样近的距离,她能够清楚看到宋临川眼底的那片光和他棕褐色瞳孔里一圈一圈散开的波纹。很多细节,她只能现在一点点回想,越回想,心跳越快。
随着日照升温,云折也开始觉得防晒服黏在身上开始发热发烫。她看了一下自己的筐,摘了一半,宋临川也差不多是一半。云折看了一眼时间,才过去半个小时。
云折开始思考:“师兄,如果只是我们两个人的话,这点杨梅已经足够了。可是现在才八点四十,这片林子,只摘了一小半。”
她默默想了会儿:“那我们摘满两框,然后多给陈叔一点钱,我们留一筐,拿一筐去给程教授,可以吗?”
宋临川当然没意见,云折开始投入采摘工的身份。他们这一路走来,每颗树都只摘了几颗,挑最红最大的摘,云折左看这颗也很大,右看另外一颗也很大。这棵树上的长得好,另外一颗树上的也好。
于是云警官化身成为当代鲁大师,摇着头站在树荫里,十分怅然地感叹:“我的面前有两棵杨梅树,一棵是最好的杨梅树,另外一棵也是最好的杨梅树。摘谁呢?摘谁呢?”
宋临川听得直乐,还没答话,就听到云折继续说:“原来这就是取舍啊,这样横看最好竖看也是最好,我哪里知道我能选择什么才是最适合我的。哦,我知道了,也许我的目标并不是这两个。”
宋临川停下手中采摘动作,全心全意看着那边白色身影走进。
那个戴着白色帽子,白色防晒服敞开,露出粉色短袖的小姑娘,拎着一篮红彤彤鲜艳无比胜利果实,笑得天真烂漫,却又带着点故意的狡黠。
她走到宋临川的面前,笑得热烈,对着他说:“原来我要的,在这里。”
宋临川满眼笑意看着她,看着她只有自己一半大的掌伸出来,纤细小巧的食指勾上他的小指,然后眉毛上挑,一脸得意:“哈哈,你输了,被我抓到了。”
宋临川偏头:“警官想要什么奖励?”
云折叉着腰:“奖励就是,你叫我一声爸爸。”
宋临川:……
“你再说一遍。”
云折不怕死:“叫我一声爹,我就饶过你。”
宋临川眼皮一掀,他扯着嘴角笑了:“再大声一点,叫你什么?”
“爹!叫爹!”云折就差拿个喇叭凑在嘴边喊。
宋临川诡计多端,当爹得逞,低低笑了一声,大言不惭地应了:“诶,小宝乖,你要什么爹都给你买。”
云折:!!!
“啊!!!我不管!你又套路我!”
宋临川伸手捏她气鼓鼓的脸:“好了,不生气了爹。”
云折刚燃起的炮火就这样灭了,她瞪圆眼睛,看着面前的宋临川,还是她当年那个师兄。怎么一结婚就全都变了样,那么能屈能伸?!
云折嘟着嘴:“完了师兄,你真的变了,你不再是我高坐云端的师兄了,你现在都已经跌入谷底,变成凡人了师兄。”
宋临川不解,有些迷茫:“这样不好吗?”
云折扪心自问,最后狠狠点头:“这样是好的,我只是感叹一下。”
宋临川笑意更甚:“小师妹也不是以前的小师妹了,以前的小师妹只会笑着,哪里看得到小师妹生气的样子,怪可爱的。”
云折噢了一声,她回味过来了:“原来你是故意把我惹生气的,你完了,宋临川。”云折握拳,朝嘴边哈了一口气,对着宋临川就是软绵绵的一拳。
她嘴上阵势不小:“嚯,吃我一拳。”
宋临川很是给面子地开始了拙劣表演:“大人饶命,小人知错。”
云折摇身一变,现在是青天大老爷:“来人啊!拖下去杖责五十大板!”
宋临川敬业地一人饰演多角,这回衙内机械化地喊着:“威武——”
此声清脆不绝,颇有包公在世之势。
当然,这一切都得排除掉云警官没有被宋临川揪住脸的前提。在这个前提下,云警官讲话都是软绵绵的,甚至由于嘴巴漏半边风,肉眼可见口水喷了出来。
砸在宋临川的手腕上。
云折不好意思地伸手去给他擦。
宋临川更加放肆地捏着她脸,甚至用手心贴着搓了两下,还不肯松手。云折充当自动贩卖脸皮机器人都累了,她有气无力地问:“这位老板,您摸够了吗?”
宋老板接着捏了两下,明显意犹未尽地收了手:“没有。”
云折没好气:“下次记得给钱啊,摸一次五千。”
宋老板开始耍赖皮:“从彩礼八十八万里扣。”
消费者云折开始极力捍卫自己的权益:“那是我的,就是我的了,你耍赖!”
宋老板垂着眼睛,眼神无辜,他轻抿了一下唇,语气忽而低柔:“可是我的钱都用来给你了,现在我身无分文。”
他几乎是在云折耳畔说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小狗委屈巴巴。
云折转念一想,好像也是,她自己工作个二十年都不一定能一口气掏出八十八万,何况宋临川现在还在读书。
云折成功说服了自己,她放弃了挣扎:“算了,你要捏就捏吧。”
宋临川不着痕迹舔了一下干燥的唇角,他眨眨眼:“宋太太慷慨,谢谢宋太太。”
云折板着脸:“摸坏了你就赔我。”
废话环节结束,两个人埋头摘了会儿。各自篮筐满了就开始往回走,宋临川怕太重云折难拎,打算两筐拎在手中。云折拒绝了,理由是这里高高低低的,要是他拎了两筐,云折就不好拉他衣袖,待会儿连人带筐一起摔下去,太丢脸。
宋临川没说话,接过另外一筐,他另一只手牵着云折,步履不快不慢,却极稳:“不会,牵着我就行。”
云折承认,她确实被狠狠帅到了。
在田埂下找到休息的陈叔时,陈叔正在喝水。看到两个人身影走进,他正准备站起来。宋临川快步靠近,他蹲了下来,一同栽进小半截树荫下。
“叔你坐。”
陈叔也就没了动作,宋临川从包里摸出个烟盒子,他拆开,递了一只给陈叔。两个人开始闲聊了几句。
宋临川替他点上烟,在烟雾缭绕中。
宋临川声音没有什么情绪:“他们后来没有再来找过你什么麻烦吧?”
陈叔摇头:“放心,自从法院碰面之后,就没有什么祸端了。”
宋临川放下心来:“那就行。”
陈叔也偏头看他,庄稼汉子脸上流淌着汗水,显得更加黝黑发亮:“谢谢你啊,宋律师。”
“没事,不用说谢谢,有什么问题打电话给我就行。”他缓缓站起身来,目光醇亮,“谢了陈叔,一大早让您过来陪着我们摘杨梅,您拿着买点烟抽。”
宋临川递了一卷纸币过去,陈叔哪里会收,粗粝的掌连忙往回拨,他神色焦急:“宋律师,你别这样,你能来这里摘杨梅是看得起我,你现在搞这一出,是不是看不起人?”
宋临川连连否认:“没有,没有。”
陈叔一把给他塞回来,庄稼人生起了最原始的闷气,因为有朋自远方来,却还要斤斤计较,他当下闷声:“你要是觉得这杨梅好,你就带着走,不要搞这些,这么多杨梅,你才摘了两筐。”
宋临川不提这事,他只道:“谢了叔。”
陈叔摆手,手上烟还有半截:“什么谢不谢的,能来就是好的。年年都来,才好。”
宋临川笑着说好。
他们两个人准备要走,过来跟陈叔打声招呼。陈叔听完,沉默了会儿,他看着云折和宋临川:“在这等我一下。”
两个人在树下百无聊奈地等着,云折甚至可以看到青山重叠中流云浮动,在忽明忽暗的光里,陈叔一言不发地拎了两个大袋子过来。那袋子里满满当当的,他站在田埂前,大道边,单薄的身躯问着两个年轻人:“车在哪?”
宋临川的车停得不远,往前走个百来米就到。
陈叔扛着两袋,走在前面。宋临川打开后备箱,陈叔把东西放下,他精瘦的身躯显得更加单薄,伸手随意抹了两把汗水,陈叔叮嘱道:“这是没结几年的果,一袋是油桃,一袋是黄桃,可能不太好吃,挑好的果吃。”
“杨梅回去及时处理放好,不然容易坏,坏了的要挑出来,吃了生病。”
他关上后备箱,然后真心实意地笑着:“你们有空再来就好,一个电话的事情。”
此情此景,云折心中受到了很多触动。
很难直接说明,在人类复杂的交际来往中,却还是因为真挚情感而闪烁着人性光辉。
云折坐上车后,还在思考着这个复杂的哲学问题。也许是感受到了她的沉默,宋临川敏感地感知到了什么,他小声问着:“怎么了?”
云折小声地说:“我小时候读朱熹先生写的《背影》,虽然能够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但是感受得不清不楚的。现在突然好像就明白了,那种站在月台上看着父亲身影的感受,好像确实容易眼眶发酸。”
“我说不清楚我的情绪,但是明明和陈叔的相处会觉得有点窒息的尴尬,但是从车窗看着他身影一点点变小,又会觉得好像心里闷闷的。因为他带来的情感,是我没有体验过的。”
她的生活里缺失了父亲这个环节,对于世间最平常的父爱却只能通过观察别人,从书中零星的描写里获得,然后在跟自己不完善的认知做对比,一点点扭正,一点点重塑,直到成为一个具备正常情感的人。
她可以很淡然地说出没有父亲的事实,却不能阻挡对于父爱的好奇。
以及。
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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