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
晏清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朝歌回过神:“怎么了?”
“没什么。”晏清的目光还落在远处,并没有注意到朝歌刚刚眼中一闪而过的红光:“只是想问问,你到了渝州有什么打算?”
“这个嘛,”朝歌收回目光,与他一起望向远处,语气中颇有几分可怜:“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家里遭了难,只剩我一个了。”
“对不住。”晏清急忙出言:“那你可有什么可以投奔的亲友?”
“没有。”
“可有什么要做的营生?身上的钱财可还够?”
“都没有。”朝歌看他那副菩萨般的慈悲模样,心里有些想笑,但面上还是凄然:“如今光景,活着已然很艰难了。”
于是,身无亲友身无分文身无长技的三无魔君朝歌,就被晏清暂且留在了太华山,他们这次的主顾楚家家大业大,想来也不会少他一个住的地方。其中林棋在听说之后,还特地跑来安慰了他一番。
朝歌对这种小白花的善意敬谢不敏,默不作声将肩从他的手下抽了出来。
几人转瞬便到了楚府,开门的一听是太华山的人,很快便带他们来到了正厅,楚家的家主楚明不过而立之年,看起来相貌堂堂,朝他们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介绍道:“这是在下的夫人,烟枳。”
楚明身后,一个美艳的妇人欠了欠身:“见过各位仙长。”
朝歌循声望了一眼,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抬眼打量了一圈这个屋子,这个世界看起来似乎是人妖并存,可是楚明的家里不放仙不摆佛,有的只是几张附庸风雅的字画。
楚明似乎有些急切,寒暄过后,很快便步入了正题:“此番请各位仙长来此,是为了两件事,一是想看犬子的病有没有法子医治,二,则是想拜托各位仙长,斩妖除魔,还我们渝州一片安宁。”
这事儿朝歌在来的路上听晏清他们大略讲过,渝州当地,一直有幼童突然失智,只不过一开始大多在穷苦人家,这些人原本就对孩子的教育不太重视,只当是生病烧坏了脑子,或者是不小心撞了邪,也就那么稀里糊涂的将一个傻子养下去。
随着失智的孩子越来越多,当地人都说渝州有一个食人脑的妖怪,大人常常以此来吓唬孩子,官府抓了半天,未见有什么结果,也就只能当个悬案,谁知这只妖怪将注意打在了渝州首富楚明的儿子身上。
楚明的幼子楚思卓,四岁就能作诗,是当地有名的神童,一夜之间成了个见人只会咯咯笑的傻子,楚明这个当爹的自然受不了,这才上下打点,找到了太华山。
“楚公子放心,降妖除魔是我们的本分。”晏清道:“不知可否先去看看令郎?”
“自然可以,各位仙长这边请。”楚明在前面带路,朝歌跟着四下看了看,发现这诺大的府上,还真没什么辟邪除妖的东西,不仅不摆神佛,连个貔貅桃木都没有,忍不住回过头,朝后面的烟枳看了一眼。
许是察觉到朝歌的眼神,烟枳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慢慢镇定下来,朝他露出了一个微笑,烟枳本就是淡雅的长相,此刻笑起来,颇有几分出水芙蓉的味道。
朝歌勾了勾唇,忽然觉得这事似乎还有点意思。
几人很快见到了楚思卓,已经是七岁大小的孩童,却坐在地上玩着竹蜻蜓,嘴角不停地流着口涎,乳娘一见他们来,连忙拿起腰间备好的手绢给他擦拭了一番,将楚思卓从地上抱起来,朝着楚明的方向低下头:“老爷。”
那楚思卓见到楚明,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呆呆地摆弄着手上的蜻蜓。晏清见状上前一步,手掌放在楚思卓头顶,用灵力探查了一圈,慢慢拧起了眉,看向楚明的方向:“楚公子,你知道渝州还有谁家的孩子出现了这样的状况?”
“自然是有。”楚明道:“最近发生的,应该是城东王屠夫家里。”
几人在楚明的带领下城东,与楚府精致富丽相比,这位王屠夫的小屋显得属实寒酸,也许是家里常年要放置生肉的原因,院子里飞满了苍蝇,还有着一股莫名的腥臭味,那个和楚思卓一样遭遇的孩子正趴在院子里,整张脸上脏兮兮的,不知道从地上捡起来了什么,正要往嘴里放,一位妇人就从屋内冲了出来,一巴掌打偏了他的手:“傻子,扔了的猪下水还敢往嘴里放,我打死你这个不开窍的东西!”
“王夫人。”楚明开口道:“我带仙长来看看孩子。”
“仙,仙长?”她这才发觉门口站着的人,有些不安地往腰间抹了抹自己布满老茧的手,小小的眼睛转了一圈,像是终于找到了目标似的,又是一巴掌拍在那孩子的头上:“还不快起来给仙长看看。”
那小孩平白得了两顿打,瞬间哇哇的大哭起来,妇人许是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扬起手臂就要再打,晏清忽然开了口:“夫人,”他道:“能否先让在下看一下。”
“好好好。”妇人赶紧让出位置,又喋喋不休道:“仙长你一定要救救我家旺儿,他以前也是挺机灵的孩子,跟着他叔叔在堂里算账,是人都夸他算得好,都是这老妖……”
晏清点点头算是应下,他刚把手掌放上,孩子就渐渐止住了哭声,黝黑的脸上挂着两道白皙的泪痕,露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盯着朝歌好一会儿,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晏清顺着小孩的目光看了一眼,朝歌正垂眸看着院内的石榴花,未散的夕阳有一半挂在他的睫毛上,晏清的心猛地颤了一下,在朝歌看过来之前,又迅速移开了目光。
朝歌看到那孩子的笑,觉得十分不能理解,他自认不是什么惹小孩子喜欢的性子,难道没了脑子还会让人变成只看脸的生物?
倒是一旁的林棋,短短一会儿见了两个这样呆傻的孩子,不免有些心惊,小声地问晏清:“师兄,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吃人脑子的妖怪吗?”
“不是脑子。”晏清收回手,皱眉道:“是灵智。”
世界本就不是公平的,看刚来这个世界就被皇帝认为干弟弟的端睿就知道,有人天生就是运气好,也有人生来就是比别人聪慧,人们逐渐习惯了这种不公,把这些差异归结为前世的功德或者罪孽,好让自己得以继续平静顺从的活在世间。
可如果,有人想打破这种平静呢?
“灵智……”朝歌看了一眼那个脏兮兮的孩子和他身边坐立不安的枯槁妇人,道:“那可是他们为数不多可以翻身的东西了。”对于他们这种家庭的人来说,一个聪明的儿子,漂亮的姑娘,或许是跨越阶级的唯一机会,但现在灵智成了可以随意取夺的东西,最后获利的……会是谁呢?
晏清看向朝歌:“你是说,有人在利用妖怪,买卖人的灵智?”
朝歌点了点头。
众人听了这话,不约而同觉得心头一惊,端睿一个无所事事的神仙,自然想不到辰夜一个渡情劫的浮生世里还有这么多藏污纳垢的东西,愤愤不平道:“什么人如此大胆?”
“林棋,云观,布惊魂阵!”晏清一声令下,白衣少年应声而动,手上的剑朝着上方一起抛出,晏清低声道了句:“起!”
下一秒,灵力凝成的网如同雨丝一般,密密麻麻落满了整个城镇。
杏花微雨惊生魂,是太华山的绝技之一,但凡布下此阵,当夜若有非人之物闯入,一炷香之内必有所察觉,也就是说,只要那个作乱的妖怪今晚敢来,他们必然能知晓。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
众人坐在楚家的厅堂上,晏清在闭目打坐,朝歌好整以暇地尝着楚明送来的点心,端睿摸到怀里的传音石,正打算找个机会问一下秋月白的情况,被朝歌看了一下,又吓得放了回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三更时分,月亮刚刚爬到正中,晏清就猛然睁开了眼睛。众人急急往外看去,不远处的空中,原本漆黑的夜幕正闪着不自然的粉光,那粉色断断续续地往下坠,看上去还真像一场飘扬的杏花雨。
“走!”晏清迅速拿起剑往落花的方向赶,转头发现朝歌也跟了过来,只好叮嘱道:“阿朝等下切不可离我太远。”
“这是……蝴蝶?”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只见那一片粉色笼罩的地方,一只通体荧光的蝴蝶正幽幽的往前飞,翅膀上还带着溢出的流萤。
“是夜幽蝶。”晏清抬起手,正要念决,那蝴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身体一瞬间光芒大盛,众人被刺得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那只蝴蝶已经不见了踪影。
“追!”晏清冷着脸下命令,几人很快朝各个方向四散搜寻,朝歌拽了拽晏清的手臂:“哥哥,这里。”
晏清顺着朝歌指向的方向向前看,果然在拐角处发现了一点荧光痕迹,只是这夜幽蝶狡猾得狠,两人追着他,一路来到了城郊的一片山林。
渝州地势偏低,周围到处都崇山峻岭,在夜里黑沉沉的压过来,两人特意放轻了脚步,四下静谧的丛林里,连呼吸声都显得尤为明显。
那束幽幽的亮光终于露出了身影。
“这……”晏清刚要说话,就被朝歌一把捂住了嘴巴,冲着他摇了摇头。朝歌用口型道:“跟上它。”
晏清其实没看到朝歌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点了点头,觉得这附在嘴唇上的柔软触感像是连通了神经,从脸颊一直烧到了耳后。
朝歌的注意力原本一直在那只夜幽蝶上,并未察觉到晏清的不对劲,可等他松了手,正要跟着蝴蝶往前走时,忽然发觉晏清居然还傻傻地站在原地,顿时觉得有些有趣。
他故意凑近,嘴唇几乎贴着晏清的耳梢,压低声音道:“哥哥,走啦。”
晏清像是突然被惊到,整个人手足无措地后退了一步,那只耳朵彻底被火点燃,变成了藏在黑暗里的红。
他轻咳了一声,这才道了声好,假装若无其事的跟上了那只蝴蝶。
两人眼见着那只蝴蝶进了一片丛林,可等他们过去时,却发现林子里空空如也,别说蝴蝶了,连个光亮的影子都没有。
“不对,”朝歌道:“这个林子有些过于安静了。”
寻常山林,就算是夜间,也该有些鸟兽之类的叫声,但是这一片,却是一片苍茫的寂静,如果不是林子中没有一个活物,那就是……
“有人下了禁制。”晏清说完这话,将朝歌拉到身后,取出怀均剑低声念了句什么,那剑就在空中分裂出无数道剑影,直直地刺向了面前的树林。
可明明是空荡荡的林子,那些剑影却像是碰到了什么,怎么也无法再向前一步。
“果然是这样。”晏清将怀均提在手中,低喝了一声:“惊涛拍岸!”
晏清握剑一挥,剑气如同潮水一般,直直地朝着前方冲了过去,与那道禁制碰撞,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烈烈风声。
朝歌默不作声欣赏着晏清拿剑的样子,微微勾起唇角,觉得这剑尊果然是剑尊,就算成了一个凡人,也还是这么的惊才绝艳,令人心动。
终于,砰地一声,禁制不堪重负碎裂开来,禁制一除,原本空寂的树林里,开始涌出无数颤动着的夜幽蝶,像是一条条发着光的缎带,连带着整片林子都映得如同白昼,察觉到两人的到来,那些蝴蝶开始纷纷围了过来,带出的流彩如同旖旎的梦境,晏清只来得及叫了一声朝歌的名字,就被淹没在这片光亮里……
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光影绰绰,人头攒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他听到有人叫自己:“师兄,师兄!”
他回过头,映出的却是朝歌的脸,头发编成小辫垂在胸前,漂亮的面孔上还带着些许稚嫩,有些不高兴撅起嘴:“师兄在看什么,连我叫你都不答应。”
“在看放灯。”晏清听到自己说:“今日上元佳节,凡间燃天灯以求祈福,阿朝要不要去?”
“不去,凡人放灯求的是神仙,神仙放灯求谁呀?”朝歌虽然这么说,亮晶晶的眼睛却看向他,而自己好像早知道他会这样似的,顺从的答道:“想要什么,师兄帮你实现。”
“啊,”朝歌漂亮的眸子果然弯起来:“那我想要无妄仙君的凤凰火,找他好几次了都不给我,师兄给我撑腰。”
“好。”
“百花宫的落盏梅。”
“好。”
“还有冥海的婆娑果。”
“阿朝,”他的声音有一些无奈:“婆娑果还没到化形的时候。
“好吧,那等化形了师兄给我取来,听说婆娑果由天地灵气孕育而生,落地即为人形,我想看看。”
“好。”
“师兄对我可真好。”朝歌冲他绽开了一个乖巧的笑容:“那师兄有什么愿望吗?”
他轻轻地看了朝歌一眼,随后又慢慢移开目光,道:“许是四海生平吧……”
“行吧。”朝歌撇了撇嘴:“真是和师父一样无趣。”
朝歌将双手靠在脑后,枕着江边的栏杆看无数摇晃的灯火,忽然又问道:“师兄,如果我们有一天成了凡人,你想做什么呀?”
“你呢?你想做什么?”
“什么也不想做,就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经商也好,务农也好,最好是个太平盛世,”朝歌看向他的眼睛,那里有自己,也有万千漂浮着微茫星辰,他听见朝歌轻轻道:“那样,师兄就不用想这些海清河晏的宏愿,只做我一个人的兄长。”
“哥哥,我想要这个。”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不远处糖人的摊子前,一个小女孩正抓着男孩的衣袖轻轻撒娇,那个男孩小大人似的,一遍板起脸教育女孩说让她上个月刚坏了两颗牙,大夫不要老吃甜食,一遍却又在女孩期待的目光中将银子递给商贩,警告她只能吃两口尝尝味道。
朝歌看得有趣,有些坏心眼地凑近他:“哥哥,我也想要那个。”
“不要胡闹。”晏清听到自己的声音,声线一如既往的沉稳,可只有他自己清楚,那突然加快的心跳。
晏清忍不住按了按眉心,自己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他之前分明与朝歌并不相识,更何况叫他……
不对,叫他什么来着……
他梦见朝歌了吗?
他刚刚……梦见了什么?
晏清头疼欲裂,可他醒来之后,关于那个梦的内容,居然一丁点都想不起来。
只在恍恍惚惚间,觉得似乎与朝歌有关。
很奇怪,他与朝歌素昧平生,可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似曾相识。
面对那条冥蛇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就出了手,习惯性把朝歌挡到身后,就好像……护着他,已经成为这具身体的本能一般。
晏清深吸口气,将这些莫名的情绪压了压,等他回过身,却发现朝歌此刻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都在无意识的颤抖,晏清赶紧将人扶住,想要试着唤醒他,还没伸出手,自己的手臂突然被紧紧握住,朝歌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晏清都开始觉得有些发疼,可抓着他的那只手,明明自己都在抖。
“不要……”他听到朝歌的声音,似乎是从喉咙里撕扯出来,带着泣血的嘶哑,一遍一遍的重复:“不要……不要……不要……”
朝歌好似又回到了那间幽暗的屋子,不断有烈火灼烧他的胸膛,冷水灌进他的喉咙,长剑刺进他的心脏,在那样漫无边际的寂静里,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骨骼的碎裂,血液的喷射,朝歌已经记不清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无数次从窒息中醒来,迎接他的,都是新一轮致命的疼痛。
凤凰火在他的身体里流窜,几乎快要把他灼烧,他的双眼几乎已经失去了神采,只是下意识抱紧双膝,喃喃道:“师兄……我好疼啊……好疼啊……师兄……”
“死了一千多次,居然还不能成功。”噩梦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还在想着你那个师兄呢?那不如……我让他亲手杀了你如何?”
“不要!”朝歌像是突然有了意识,抓紧他的手嘶吼道:“不要!”
“阿朝,阿朝……阿朝……醒醒……”晏清驱走了夜幽蝶,有些焦急唤着他,过了一会儿,朝歌身上的颤抖才停止,他缓慢地睁开眼睛,那双漂亮的瞳孔爬满了红色,像是地狱而来的修罗,可晏清又分明看见,那红色里闪着晶亮,要是一滴摇摇欲坠的泪花。
他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问:“师兄,你是来杀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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