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明媚地别在天幕之上。
明蔚抬头,抹一把额头的汗,现在真是应了那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从她这届开始,子弟学校每周二下午的劳动课改为全校大扫除,初二级正好四个班。每班分配各自管辖的卫生区,轮值一个月,恰好凑满一学期。
她和齐泓光这组,被分配去教学楼后方空地除杂草。
这处地方阴暗潮湿,地上的泥一踩一个脚印。女生中有人嫌弃泥巴软塌塌,容易脏鞋底。
明蔚心大,只跟着大伙准备下田垦除草。齐泓光瞥她一眼,提议,“不如分工合作,男生们动作快,力气大,下田除草吧。女生们细心些,负责扫花坛外围。”
女生们一听,纷纷鼓掌赞同。男生们倒无所谓,心心念念能早点放学就行。
水泥路上蹦跶着一条落单的蚯蚓,同学正拿着大扫帚,把土扫得满天飞,准备把它也一并扫进垃圾篓。
“等等。”明蔚忙出声制止,条件反射般扭头寻找齐泓光的身影。
“你等等啊,”她第二句是对蚯蚓说的,“我找人来带你回家。”
在妞妞出生之前,天天树下看蚂蚁搬家跟小虫子对话的是明蔚。从女孩到少女,那份童心一点也没变。
很快对上齐泓光的视线,明蔚吐了吐舌头,指指地上的蚯蚓。
齐泓光知道她不敢徒手抓软体动物,拍掉手掌的土,动作麻利地沿着田垦上来,送蚯蚓回到湿泥的家。
时间足以让一个身处青春期的初中男生发生一天不同一天的变化:肩膀更加宽阔,臂腕愈发具有力量感,随意一个动作便展现出灵动而深刻的身体线条。
明蔚朝少年竖起一个大拇指:朝气、澎湃、完美!
一只蚂蚱跳过,明蔚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转身跑去追蚂蚱。来到草丛旁,张手去捂,捂了个空。定睛一看,蚂蚱还在草尖上伏着呢!
于是屏住呼吸,瞅准目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去抓,毫无意外,蚂蚱影子都没碰到。
“咳咳,多年不干这个,手生了。”某人自我掩饰。
齐泓光勾起嘴角,不作声。
“嗯?小光,你刚刚在偷笑吗?我可看到了哦!”
前方的齐泓光留了个背影。
明蔚还在眼巴巴望着他,可对方拿背对着她,如果看不到她的口型,能否听见她的话。她不确定。
前几日她听见吴迪玉和金素珍悄悄讨论助听器的事,齐泓光的听力出问题了吗?她很担心。
少年往她脚下指,“我笑的是蚂蚱。”
“在哪?在哪?”明蔚俯身拨拢旁边的草,想找出那只狡猾的蚂蚱。
杂草很快除得七七八八,男生们心野,跑到了隔壁篮球场看热闹,只留下齐泓光兢兢业业收尾。
明蔚见状,自然要下田帮他忙。
“你别过来了,这里很脏。”齐泓光摆手,“就快弄好了。”
“我也会干农活。”掏鸟蛋、生柴火、割猪草,以前金素珍全带明蔚体验过,她可不是四肢发达的乱室佳人。
“我知道,”齐泓光示意她站在原处,自己靠近她,“小刺猬,你帮我清空垃圾篓就好。”
不等明蔚出声,又补上一句,“听话。”
明蔚到嘴的话变成一句长长的“哦——”,每次齐泓光这么说,她就不自觉听他的话。比金主任的话还管用。
李江河拎了一袋鸡蛋糕过来,“热乎乎的,快吃。”
明蔚看了眼不远处弯腰轧草的齐泓光,李江河催促,“别等他了,先吃。两个人都吃凉的,不就浪费我一番心意嘛。”
明蔚挑了个小的鸡蛋糕吃,齐泓光冲她比了个手势,意思让她都吃完,把他那份也吃了。
“你不吃吗?”明蔚双手合成喇叭状。
“我等会要打篮球,吃太饱跑起来不舒服。”
李江河一拍脑袋,“对对对,夫子是我校主力,等会儿比赛重要。明刺猬,都给你吃。”
这是男生们私下组的校际友谊赛:四十一厂子弟学校初中部,对手是平州一中。
李江河打前锋,齐泓光打后卫。
明蔚看不懂规则,十几个大男生追着一个球跑,从左跑到右,又从右跑到左,再投入篮筐里,为啥不给他们人手一球呢?
她刚才回家看漫画就好了。
可齐泓光说,球场上人多,得有人帮他保管书包。
其实她可以直接先帮他背回去,齐天也过来看比赛了,她还坐在这里等他是怎么回事?
此刻篮球正被李江河截了下来,他运球跑了几步,传给齐泓光。
眼看场上所有人立刻围攻齐泓光,像大草原里黑压压的鬣狗团团包围羚羊,明蔚注意力一下子被攫住。
齐泓光不慌不忙,一个技术转身,用力一跃将球抛起,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不偏不倚落进框内。
“哦——好球!”明蔚情不自禁起身,跟齐天同时鼓掌呐喊,只看齐泓光抢球、得分,篮球比赛也挺好看的嘛。
上半场双方打了个平手,场上打球的人没急着下场,聚在一起聊刚才的技术和战略。
有体育在的地方,男生们永远不会冷场。
齐天看着哥哥们,跃跃欲试,齐泓光把篮球投给他,小男孩便摸着篮球玩了一圈。出乎明蔚预料,他运球特别流畅,在几个初中生里灵活地蹿来蹿去,完全看不出腿有问题。
在篮筐下投了个篮,齐天冒着热气跑回来,没等明蔚问,得意洋洋,“我哥教的。”
明蔚视线一下子锁定人群里的齐泓光,球场喧闹嘈杂,少年单手插兜,下巴微扬,侧耳倾听。
升初二后,他的个头又窜高不少,眉目舒朗,鼻梁直而挺拔,恰如其分地介入男人和少年之间。明蔚站在场外看,无形中把所有男生与他对比了一遍。除了身材最佳,齐泓光打篮球的动作看起来也最专业。
光明小卖部的经营早已步入正轨,少年眉眼间的愁绪也已化作捉摸不透的情绪。
下半场,两队比分咬得很紧。
场上的选手因为紧随的进球得分而变得激动起来,运球的砰砰声此起彼伏。
连体育小白明蔚也瞧出来了,与齐泓光球技旗鼓相当的对手,是平州一中那个最高的男生雷雨田,两人同样的个高腿长手臂长,弹跳力也好。
“四十一子弟加油!”明蔚情不自禁跳起来,为本校篮球队呐喊助威。
雷雨田朝明蔚方向运球,李江河横在他面前。
“加油!加油!”明蔚恨不得上场跟他们一道抢球。
齐泓光看向明蔚,两道如炬目光扫来。
此时雷雨田使出假动作,加速躲开了李江河的拦截,转身起跳,篮球直直飞向天空。
一道黑影迎面俯冲,明蔚只听到两耳发出“嗡”的一声,一股暖流涌上天灵盖,从鼻子里流出来,淅沥沥落在地上,很快成了一幅鲜活的梅花图。
大家都吓了一跳。
第一个冲上来的人是齐泓光,眼疾手快,倒出水瓶里的水,浸湿手帕,用力捂住明蔚鼻子,另一手扶着明蔚脑袋,“慢慢仰起头,对,就这样。”
明蔚抬起惊慌失措的眼,不知道事情怎么会突然发展到这种地步。一个小时前,风和日丽,她还坐在花坛上优雅地吃香喷喷的鸡蛋糕。
李江河举起自己的校服外套,罩住正在止鼻血的两人。
“小光”明蔚一开口,鼻血淌进嘴里,又腥又咸。
“别怕,我在。”
温热的气息蒸腾在她手臂上,明蔚像被点了定身咒,一动不敢动。
齐泓光摁了一会儿,血渐渐止住,“来,你自己捂着。没事了,稍稍用点力。”
腾出双手,齐泓光轻轻替她掠过耳边碎发,拿纸巾把她脸颊残留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
“别看了别看了!”李江河赶人。
男生们作鸟兽散,雷雨田杵在一旁没走。
“哼!算你有种,没走就好,”李江河睨他,“刚才那球你小子投的?”
齐泓光循声看他一眼。
“是我,对不起。”雷雨田很爽快道歉。
见对方态度诚恳,李江河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不过,你们没接住,也是意外。”雷雨田单手转着篮球,一副“你们也不过如此”的模样。
“艹!你小子是不是找打?”
若不是还举着衣服做人形挡帘,李江河就要冲上去揍他了。
“还很疼吗?”齐泓光柔声问,“有没有头晕?想吐?”
李江河闻言,歪着脑袋,关切的视线重新投向明蔚。
明蔚摆摆手,这会儿功夫她才冷静下来。自己平时体能挺好的,上树掏鸟蛋不在话下。但是刚刚,实在是太糗了!
雁山路大力王,括弧:(四十一厂子弟学校的)雁山路,堂堂大力王,竟然被小小的篮球打倒,传出去她一世英名都没了。
“小光,我是不是第一个在篮球场上流鼻血的女生?”明蔚拽住他袖口。
齐泓光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四十一子弟,你们比赛还打不打?”穿着一中校服的男生问。
“当然打啊!”明蔚捂着鼻子,亮起大嗓门,像出征的将军。食指朝雷雨田方向点了点,接着在自己脖子前飞快抹过。
给她等着!
“后来呢?”吴迪玉追问。
明蔚从小卖部里挑了一大堆零食放在桌上,“后来?必须赢啊!加时赛小光一个三分球,我们险胜。”
有人拍她右肩,她往右看,没人。再回过头时,自己面前多了两瓶汽水。
李江河仍是热气腾腾,袖都撩起来卷到肩膀上,露出结实的手臂,用悲壮的播音腔播报:
“平州市四十一大队,子弟学校初二(三)班的明刺猬同学,为了激励这场比赛的胜利,在关键时刻,挥洒了自己宝贵的热血,奉献出——”
明蔚拍他,“喂!怎么听起来下一句就是英勇就义了……”
李江河嘿嘿笑。
少女掏出钱付款,吴迪玉摆手,“都记账呢。”
明蔚就知道会这样,若不是好食古(贪吃鬼)李江河非要她请客,她一般不在吴迪玉看店的时候买东西。
根本就没有什么记账月结,无敌阿姨总是很大方。
如果是秦奋看店,明蔚会把零钱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就跑。
“弊喇(不好了),我阿爷来了!”李江河眼尖,用眼神拼命传达“救我”的讯号。
门口不远处,李爷爷手里拎了口双耳铝皮小锅,里面装着刚从幸福包子店买来的新鲜羊奶。每天下午,都会有辆三轮车载着两只羊来现场卖羊奶。
“大江河,又俾我捉到你饮汽水!湿气重啊!衰仔!”
李江河从小就畏惧羊奶牛奶各种奶制品,那股子奶腥味比罚抄拳谱还恐怖。
“阿爷,明刺猬说她想饮羊奶!”少年猛吼一嗓子,同时灵活躲开明蔚挥来的拳头。
李爷爷走到店门口,一副“我看你还能有什么新花样”的表情。
“是真话,我们五个人,明刺猬最矮!不信你问齐夫子。”
齐泓光刚从仓库搬了箱饮料,一进门就看见明蔚撅起嘴,那是她表达不赞同时候的微表情。
“什么?最矮?”明蔚震惊,要被自己口水呛到了,“能这样比么?”
李江河点点头,吴迪玉掩嘴偷乐,李爷爷把铝皮小锅往桌上一放,笑得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来,“刺猬妹,饮多滴羊奶,快高长大!”
明蔚不可思议地仰头,面前的少年们正是蹿个的年纪,齐泓光一年窜了10厘米,已经182,去年还是165的李江河竟然也到了180。
横在面前的珠穆朗玛峰,明蔚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经常感到后脖子酸,感叹,“啊!我到底什么时候能突破一米六!”
齐泓光双眼弯成一道弧度,微微泛亮,抬手揉一把少女脑袋:“快高长大。”
“啊——嚏——”明蔚又觉气血上涌,狠狠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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