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两轮的凤凰二八自行车是家家户户最实用的交通工具。需要凭票购买，还得及时向当地派出所登记办理上牌。
明蔚上幼儿园那年，明爱国斥了198元“巨资”买了辆凤凰二八，当时夫妻俩每月工资合起来还不到60元。
在横杠上架起一个儿童藤椅，明蔚坐在里面如同公主出巡。后面车座是金素珍的专属位置，明爱国时常载着母女俩四处兜风。
到了九十年代，拥有一辆摩托车成为一件特别拉风的事。本田、雅马哈、铃木尽管售价近万元，进口品牌仍让许多人趋之若鹜。爆炸头，戴一副大墨镜，骑着摩托车，是有钱人的潮流搭配。
1995年私人汽车的购买量在沿海城市日益增多，国内掀起一股汽车热，人们印象里的奢侈品变成代步工具，渐渐成为新的财富标签。
常见的车有合资生产的捷达、桑塔纳，引进技术生产的长安奥拓、天津夏利，售价平均在13万左右，更有天价的高档车奔驰、法拉利。
在这个夏夜驶入四十一大院的豪华轿车，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明蔚对汽车品牌不熟悉，但她见过这辆车的牌子，中间有个皇冠。爱看漫画的少女对这顶皇冠logo印象深刻。
皇冠轿车停好，下来一位身着流行polo衬衫、笔直西裤的中年男人。
明蔚定睛一看，嘿，这不是老熟人嘛，“秦奋叔叔！”
他变化可真大，原来他就是大老板。
上次让明蔚联想到大老板的人，是戴文婷那位在深圳开酒店的叔叔，大哥大、黑墨镜、金项链和玉扳指，浑身唯我独尊的贵气。而秦奋属于斯文型的人，脸上总带着和煦的微笑，有种儒商的感觉。
齐泓光松开攥紧的拳头，心里说不出是惆怅还是失落。
“小秦，怎么提前到了？”金素珍热情招呼，看来知道秦奋要来大院。
“临时有事，明天要回深圳，赶在今晚过来一趟。”
三年前秦奋去深圳打工，跨了个行，白天跟着老乡在东门卖衣服，晚上还去东莞厂里做服装。正当哈日哈韩的量贩风起，秦奋发现了市场潜力，和老乡合作，紧跟市场行情，赚到第一桶金，迅速完成资本原始积累，还成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
秦奋带了两大袋衣服送给吴迪玉和金素珍，掩不住的自豪：“自家厂做的，日本、韩国、欧洲、非洲都有我的客户。”
“咱们中国人的服装不好看吗？还哈日、哈韩？”明爱国人如其名，非常不解。现在街上那些奇装异服的少年少女，并不少见。
“这一代孩子看多了那边的漫画、电影电视，自然受影响，什么酒井法子、木村拓哉，卡拉ok厅、量贩ktv，穿hip-hop衣裳，扎花里胡哨的头巾，还有流苏、紧身t恤、迷你裙。”秦奋侃侃而谈。
明蔚猛点头，全是在杂志里看过的名词，听起来很亲切。
秦奋笑说，“做生意，三种人的钱最好赚，一是孩子、二是女人、三是老人。女人爱美是天性，所以衣柜里总是少一件衣服。”
明蔚还在天天穿校服的年纪，感受不深，在场的毛衣妈妈三人组最有感触，每当想找件衣服穿，总觉得少了一件那种款式的衣服。
“没有嫂子的鼓励和借给我一笔宝贵的启动资金，我秦奋这辈子翻不了身。”
秦奋去深圳前，犹豫不决，在光明小卖部能解决温饱问题，一辈子安安稳稳。是吴迪玉鼓励他，为了孩子去闯一闯，不必有后顾之忧。只要光明小卖部还开着，他想回来随时回来。
1992年时，如果一个月能挣到三百元钱，吃饭能就着一瓶二锅头，实现猪肉自由就是好生活了——这也是一眼能看到未来的生活。许多在工厂里上班的人基本能达到这个收入。而私企员工，一个月至少能有1000元以上的工资，收入差距太明显了。
幸好他咬咬牙，鼓起勇气迈出了这一步，甚至托关系把女儿也带到深圳上学。如今父女俩在深圳买了房子和四轮小轿车，自己的伤病复健治疗效果不错，还有人给他介绍对象。这种生活放在以前，秦奋会认为自己在做白日梦，敢也不敢想。
“现在服装厂里的效益不错，我想走在前面一步，成为先富起来的那一个，然后先富带动后富。”秦奋这次回来，带了老家几位族弟族妹出去打工。按吴迪玉当年的话说，做生意，还是要培养“自己人”。
数十年后，明蔚清楚记得这个星光璀璨的夜晚，还记得秦奋回来给每个人都带了丰厚的礼物。女儿翟思齐笑她，记忆比钉子扎得还牢，肯定是因为秦奋给她包的那个大红包。当时明蔚摸起来薄薄的一个利是封，到家后拿出来一看，嗬！竟是两张500元面值的港纸(港币)。
她可是亲眼见到秦奋给她、齐家三个娃和牛阿婆包了红包呢，随便出手至少5000元港币起，她高兴地把钱放进了秘密基地——小猪扑满里。盼望着秦奋多回来几次，那给齐泓光存的治疗费更有底气了。
财大气粗嘛！
升高三的暑假只放一个月，李江河心心念念组织一场放风的篮球赛。在由齐泓光出面跟李爷爷亲口保证下，终于获得通行令。
习惯了在自己的地盘撒野，男生们喜欢在子弟学校的篮球场打。
明蔚约上戴文婷和凌静，少女们在篮球场不看篮球，叽叽喳喳交换着最新杂志，8月新刊封面是新晋的摇滚乐手，有清冷峻拔之感。戴文婷目光指了指场上的少年，“有没有觉得他跟齐学霸很像，尤其是侧面的轮廓。”
凌静顺着她的目光看，关注到另一幅景象，“齐泓光打的是战术，李江河炫的是技术，但齐选手的心理比李江河稳定。”
毕竟初中打了一年校队篮球，凌静不自觉代入了教练视角。如果只停留在外貌分析，会显得她很不专业，末了才补充一句，“齐泓光确实有明星相。”
明蔚仰着脑袋看场上，高中的男生们精力旺盛，像移动的大树，手臂宛如伸展有致的枝桠，一派热腾腾的茂盛气象。
三位少女在篮球场边站着晒太阳，明蔚感觉下一秒她头顶要冒烟。
终于到了中场休息，没等齐泓光跑下场，已经有女同学第一时间去送水了。
戴文婷拿手肘碰明蔚的，“你们大院的？”
明蔚摇头，没见过。自从齐泓光到了平州一中，每次打篮球赛都有“专人”送水。
“闺女，你这心可真大。”戴文婷意味深长。
“我吗？”明蔚没听懂，眼见少年越过人群朝她直直走来，对小姐妹说了句“等我一下”，蹦蹦跳跳跑上前。
凌静听出点意思来：“心大也没关系，你瞧，齐选手只喝一个人的水。”
戴文婷还真没见过齐泓光跟除了明蔚以外的女生有寒暄之外的接触，她和凌静也是因为明蔚的关系才能跟他稍微亲近些。
加上李江河成天“夫子、夫子”的叫，在她的固有印象里，齐泓光就是个古板的齐老夫子，哪怕总有一些女同学别有用心想跟他多说几句话。
他干脆立起一座城墙，拥有开门钥匙的城主是还没开窍的明蔚。
这就是青梅竹马站在起跑线的绝对优势。
“我们看太多言情小说啦，哪有那么多青梅竹马，”凌静随口说，“何况快高三了，大学总要分道扬镳，未来在哪里还不知道呢。”
明蔚送完水小跑回来，听到后半句，“什么未来？”
“在说你和齐泓光的未来。下个月就念高三啦，明同学。”
“当然是考大学啊。”明蔚的目标简单明了。
戴文婷看多了八卦杂志，按捺不住熊熊的八卦之火，又朝明蔚拱了拱，“你觉得场边那些女生对齐泓光是不是别有目的？图谋不轨那种。”
“我早就知道。”明蔚小小声回应，她可是在初一时就帮别校的女生塞过信给齐同桌呢。
怎奈她的邻居齐同桌，认为情书是一种负担，所以她以后再见到有想靠近齐泓光的女同学，便装作不知道，不给他压力。
可从初一到高二，也过了几年，或许他有了成长和改变呢？
听了戴文婷的话，明蔚忽然好奇起来。
学校明令禁止学生早恋，每天晚自习时教导主任拿着手电筒在走廊、楼梯口和后山巡视，时不时就突击检查。
金素珍也跟她讨论过这个话题，她的观点跟学校的禁令不太一样。
金主任认为喜欢别人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
但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此：动物急于求欢，人类会为爱人等待一个美好时机。
当时明蔚正拿着牙刷帮长寿刷龟壳，蹲在地上卖力地唰唰唰。她同意金主任的观点，以后她要是爱上了谁，会把所有美好都留给他。像老明对金主任一样好。
她们母女间的讨论一向自由平等，明蔚小女孩时，金素珍跟她讲了月经的由来。明蔚才从未惧怕或厌烦过每月一次的例假。
金素珍从那个压抑的年代走出来，希望明蔚同样能正确认识懵懂的感情。不要到了高考结束填志愿时，才开始思考自己想学什么。不要到了适婚年纪，才去寻找自己适合怎样的感情。
明蔚站在篮球场边，愣神的短短几分钟，把她和妈妈的长篇对话迅速过了一遍，并提取了重点：那种情窦初开的纯真感情，并不能定义为“早恋”。人类会为爱人等待一个美好时机。
“小光，这种事不能着急。”她决定给他传达金主任的会议精神。
齐泓光：？？？
“那些人当中，你有看上谁了吗？”
迎着日光，问话的少女两颊晒得红彤彤，瞳仁如同两颗剔透琥珀。
齐泓光扬了扬眉，语气里明显带着逗她玩的意思，“比起这个，我更好奇刺猬脑袋里都装着什么？”
“小光，别有负担，也不要将就，找个你真心喜欢、又喜欢你的人。”
齐泓光今天穿了件蓝边白色的球衣背心，身上披着温暖阳光，是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年。
少年拇指一动，篮球在他手上像地球仪一样转了起来。果然明蔚的注意力被吸引住，好奇手掌要有多大，才能撑起一个篮球？她能不能也学一学？刚刚对其他漂亮女孩的兴趣立刻烟消云散。
戴文婷和凌静躲在树下乘凉，原本美好的同框画面在明蔚的傻笑加持下，画风再一次偏离了轨道。
“我也好奇，刺猬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戴文婷托着腮，牙缝里挤话。
明蔚多简单的一个女生，心思都在脸上，淳朴又可爱。凌静双手比成望远镜，“齐学霸好奇，你也好奇，现在还有人好奇。”
几米远外，雷雨田停了自行车，他一听到四十一子弟学校下午有篮球比赛，火速赶了过来。果然明蔚在现场，雷雨田喜滋滋的，心脏快要蹿出喉咙，这趟没白来！
少年随手携一箱汽水，漫不经心路过齐泓光，“从光明小卖部搬来的，吴阿姨特别好，不收我瓶子押金。”
齐泓光抬眼看雷雨田笑容满面，看一眼就移开目光，像他们最初的见面，眼神中带着一点疏离。两人之间暗流涌动。
“明小蔚，天热，来喝汽水。”雷雨田招呼明蔚。
李江河闻言嗷嗷嫌弃，眼尾扫到雷雨田身上：“人家大名叫明蔚。没有经过我这位名誉老父亲的允许，不准这么乱叫她。”
雷雨田平和地以柔克刚，“明小蔚，多亲切。”
“亲切？你跟她很熟了吗？”
“不是，你心胸怎么这么狭隘？”雷雨田说正主都没意见呢。
李江河：“那我跟你很熟吗？”
雷雨田不语，只用眼神向他传递了一个十分明确的答案——不熟你喝我给你的汽水干嘛？
李江河刹车住口：“”
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突然觉得自己的气焰都无法嚣张起来呢。好你个朱雀，简直就是没有雀心！
戴文婷单手遮嘴，对凌静低声嘀咕，“刺猬脑袋里想什么我没兴趣了！选竹马还是天降？我又可以了！”
凌静：“”
可以什么可以？诶诶诶，快看！原来齐夫子也会不耐挑眉啊。
空气静默片刻。
见李江河和雷雨田一碰面就奇怪地斗嘴，明蔚也愣住。
雷雨田笑：“那叫小刺猬？”
“不行！”
“不行！”
李江河和齐泓光异口同声。
三个大男生呈三足鼎立之势，升起三道巨大的战斗云。
明蔚左看看右看看，再瞄一眼雷雨田，出来当和事佬：“其实你可以尊称我为：大、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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