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去上班，家里只有明蔚和齐泓光。
妞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冷雨夜里一只被淋湿的小鸭子，直抽抽。
明蔚一番耐心安抚，总算了解清楚事情原委：牛犇夫妇今天回来看女儿，前脚刚进门，后脚计生办的人就进了屋。
大院里早有传闻：妞妞妈之前躲回乡下，给她生了个弟弟。
这次计生办抓人，就是检查夫妇俩的计划生育情况，让妞妞妈去乡镇计划生育指导站做检查。妞妞妈起初不肯去，双方起了点冲突。架不住人多势众，被居委会大妈一前一后挟持着出了门。
你推我攘，有人嗓门又高，吓得妞妞心惊肉跳。
牛阿婆担心媳妇，和儿子一起跟着去了，交代妞妞一个人乖乖留家。
计生办的人临走时还在吼“新时代不兴重男轻女了”。
牛阿婆从旧时代出来，这辈子受够了苦，根本没有重男轻女的想法。牛家更没皇位要继承，孩子是男是女又如何？儿子媳妇原本也没这个想法，妞妞是他们的心头肉，可是乡下不一样。
客村到现在还秉承着以前“太公分猪肉”那套规则，每年村里的公共财产收入分红，根据每家男丁的人头数，谁家生的儿子多，分到的就多。
像牛阿婆家的情况，只有牛犇一人能分到。妞妞妈气不过，如果客村村民能拿一辈子的福利，凭什么她的妞妞不能有？这笔账一算，相比起来超生罚款也是小数目了。
夫妻俩一合计，决定赌一把。只要孩子落地，总不能把孩子塞回去。如果还在肚子里，极有可能会采取强制手段。
之前怀孕时东躲西藏，成日担惊受怕，妞妞妈不慎流过一次产，所以这回牛犇连工作都不要了，专心在乡下伺候老婆待产。生下来后，孩子满百日才回了平州。
“那你弟弟呢？”明蔚问。
妞妞眨眨眼，两条秀气的眉毛瞬间拧在一起。
妈妈告诉她，弟弟是个秘密，绝对不能说。小男孩一直养在乡下娘家，对外宣称是“领养的远房亲戚的孩子”，户口上在牛犇堂弟家。将来孩子能否来平州上学，又是一个大问题。
明蔚了然，这敞亮的房间里不适合谈论秘密。少女递给妞妞一杯冒着热气的阿华田，又说：“一定没事！”
炭烧奶香幽幽散开，阳光从窗帘缝隙中进来，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妞妞捧起杯子，深深吸了一口。
上了小学后，妞妞的两根朝天羊角辫变成了一个俏皮马尾。碎发顺着耳尖滑落下来，明蔚轻轻帮她捋好。
齐泓光在一旁静静看。这种对身边人情绪细致洞察和安慰，很少有人做得到。明蔚是其中一位。
“他们不会把我妈妈抓去坐牢吧？”妞妞心情一下又变得复杂起来。
目前国家鼓励并允许一对夫妻只生育一胎，全体国民必须遵守，超生了第二胎就违反了计划生育的政策，是违法行为。
“球仔家也一样呀，他妈妈又生了个女儿，后来找了关系通融，只是罚了款。别怕，经常能看见球仔抱他妹妹出来大院玩，一点也不避嫌。”
现在有许多悄悄生二胎现象，人们和计生办的人各种斗智斗勇。虽然也是违反政策的，但是普遍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只要人平平安安，就有希望。交给大人处理就好，你哭坏了眼睛，我们会心疼的。”明蔚没说后半句：钱能解决的问题，就说明问题可解。
妞妞半知半解，重重点了点头。
“姐姐带你去小卖部看大聚和盆盆。”
明蔚猜的没错，很快金素珍下班回来，说了妞妞妈的遭遇。牛阿婆做几十年风水先生的人脉在此刻发挥关键作用，找了能话事的一把手，妞妞妈免受皮肉之苦，好好地送回了牛家，最后罚了小几万。
“小几万”明蔚咋舌。
明蔚老家也有“太公分猪肉”的习俗，太公即是曾祖的意思。族人生下男孩后，要在元宵节期间在祖先祠堂挂一盏灯笼，灯笼上写着男孩的姓名。添灯礼成后的男孩才算是“丁”，村长把他的名字写入族谱。未来逢年过节分钱粮时，按族谱里的男丁分配。
“只是分猪肉而已哦。”
明蔚给齐泓光比划了下猪肉大小，金家只有她毑公(外公)和舅舅两个男丁，每年拜祭完祖先后，德高望重的长辈将焖好的福肉(猪肉)分给每家每户，意喻取吉纳福。
现在改革开放了，家家户户都有份，只要提前在村里理事处报名，不管男女，福肉人人皆有。
作为以学业为重的学生，她不太理解成人世界的无奈。很多事情一旦跟钱和利益扯上关系，就变得复杂起来。
“长大真的很麻烦呐。”少女得出结论。
齐泓光语气郑重，“我会陪你一起长大。”
“那我以后也只能生一个孩子吗？”
齐泓光耳朵一热，不自在地动了动，“也不一定”
“为啥？国家会改变计划生育的政策吗？”
“生双胞胎，就可能是两个孩子。”齐泓光悄悄看明蔚的侧脸。
“对哦！你家就有生双胞胎的基因。”
明蔚听齐勋章说过，他也是双胞胎。只不过齐勋章的弟弟小时候染上痢疾，没来得及救治就去世了。
“咳咳咳”
齐泓光胸腔起伏，突然被自己口水呛到，咳个不停，许久才定了定神，耐心跟她讲解生物课考点：
“一般情况下异卵性双胞胎与遗传基因、生产次数等相关因素有关。而同卵双胞胎则是偶发事件，就算是没有双胞胎遗传基因的家庭也有可能怀上双胞胎。”
“那大圣和心妹是哪种？”少女忽地凑近，气息近在耳侧，温热又湿润。
“龙凤胎，肯定是异卵双胞胎，也就是双卵双胎，”齐夫子问，“你初中生物学了些什么？”
明蔚嘿嘿笑，“那我以后有可能生两个孩子。”
“你怎么突然想生孩子？”齐泓光搓了搓耳朵，那种痒痒的感觉好像还挥之不去。
“不是突然的想法，我以后肯定会结婚，会有家庭，我要像金主任爱我那样爱我的孩子。你呢，想过吗？”
“以前没现在想了。”
“那就一起努力吧。”
一句顺口说的口号，齐泓光竟然听出了点甜甜的味道。少年颧骨浮起红晕，眼睛一转，瞥明蔚一眼，低低应了声，“嗯。”
妞妞家里出了事，家长们约好晚饭后一起去看看情况。
明蔚和长寿在家，平州影视台正在放港片《精装追男仔》。她以前租片时看过，林青霞、张曼玉和邱淑贞演的。当时看片名，她们看文小分队还一阵激动，以为能学到什么羞羞的不可言说的知识，没想到是一部喜剧电影。
电影间隙插播地方台广告，是平州市的私企招聘信息。如今厂里的工作越来越不吃香，许多工人下岗，私企和吃大锅饭的工资相差好几倍。国企不如私企，私企不如外企，工厂沦为鄙视链底层。
大人的生活真不容易，明蔚有点儿不想长大。
可长大也有长大的福利。
比如以前她偷看电视，金素珍回来只要一摸电视会不会发烫就能知道。她得一边开着电视，一边拿风扇在后面吹。现在上了高中，实现了“看电视自由”，其实是金素珍贴心，有个叫高考的大怪兽在追着明蔚，偶尔放松一下也很好。
关掉电视，明蔚看起最新一期的《当代歌坛》。
即使在放暑假，她会第一时间去买最新的杂志，再跟戴文婷和凌静分享。李小蓉好像已经跟她们分开很久很久了，明明俩人住的很近，却感觉隔着一条银河的距离。
有时她会在院子里见到从补习班回来的她，身边总是跟着刘映芬。母女俩步履匆匆，神情肃穆，仿佛慢慢走路也是一种浪费时间。
可能因为平州一中的尖子生更多了，李小蓉需要更刻苦，才能稳住她的年级第二。
文理分班后，齐泓光依旧保持着理科班年级第一。李小蓉似乎跟他彻底杠上了，也报了理科班。初中那年唯一一次考过齐泓光，也是昙花一现。
想起齐泓光，明蔚出了家门，熟门熟路往隔壁走。人生贵在坚持，每日雷打不动三件事：吃饭、睡觉、给齐泓光送蛋吃。
由于鸡蛋“销量”猛增，明家存货殆尽。金素珍忙着去牛家，也没补货。明蔚只好拜托金主任做了一锅盐焗鹌鹑蛋，反正都是蛋，以蛋补蛋嘛(咳咳)。
她还有了新计划：等金主任回来，再做一些鱼丸、牛肉丸和猪肉丸，以丸补丸(咳咳)。
齐家没关门，明蔚敲了敲门，无人应答，有哗哗水声传来。
“大圣？心妹？”
水声停止，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脚步声忽而响起，四目陡然相撞。
对视了半天，都看出对方眼神几经变换。
咕、嘟。
明蔚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齐泓光刚洗完澡，发梢的滴水沿着宽厚的胸膛“呲溜”滑下。
明蔚瞧见那每一分都恰到好处的身材，余光跟着溜到他腰间的篮球短裤，眼睛再往下瞄了瞄，轻薄柔软的运动布下，仿佛能看到蓬勃的生命力
少女眼睛蓦得瞪成了驼铃大，好家伙！她看到了什么？看来每天早晨给补充营养的两个鸡蛋没白吃。
起初她还顾虑鹌鹑蛋不够鸡蛋有营养，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心中暗暗惊叹，手一个不稳，盐焗鹌鹑蛋差点从手中落下。
齐泓光懵了几秒，表情隐隐有了一丝裂痕，迅速扯过肩上的毛巾遮挡住不可描述的重要部位，转身躲回了卫生间。
“诶嘿！齐小光，你别跑呀，你在自己家呢！”少女眼中涌出欣喜之色，语气上扬，像见到盘丝洞里蜘蛛精的猪八戒，“别~~跑~~呀~~”
进门时少年蓦地停下，转过身来，瞪明蔚，这胆大的傻姑娘，还盯着哪里看呢！都看呆了。
门关上时发出“嘎”的一声，接着便是从房间内落锁的声音。
明蔚听声音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极力忍住笑声，齐小光真是又可爱又好笑！
此刻除了他俩，再无别人，明蔚升起一股念头：她是不是可以走多几步，看看门后的他正在干什么？就看一眼而已，小恶魔撺掇她。
明蔚抬脚。
等等！
不，别犹豫，快去看看！小恶魔跟她耳语。
明蔚抿了抿唇，大步流星往浴室走去。
那边正好开门，她刹不住车，直直撞在齐泓光心口，直接撞飞方才怂恿她的小恶魔。
少年已经套了件t恤，居高俯视她，只是看，也不讲话。
两人脸离得这么近，明蔚端详着他，少年面孔的轮廓更清晰了些，令她想起了一些遥远的风景。
他的目光清澈又澄净，里面藏着一个宇宙，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扑通、扑通明蔚没由来一阵心悸，在她胸中激荡灿烂。
“小刺猬？”
话音刚落，明蔚捂着酸痛的鼻子嗷呜一声，转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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