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延迟了月余的春闱,终于于礼部贡院举行。
沈青枫临进贡院前,沈蔓又是叮嘱又是安慰,比他这个参加考试的人还要紧张。
“阿蔓,我心中有数的。”沈青枫语气温柔,带着点无奈。
沈蔓叹气道:“知道你肯定没问题,但就是忍不住担心。要不是爹是主考官之一,得跟你避嫌,今天他就也能来送你了。”
沈青枫抬手想揉一揉沈蔓的头,手掌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放下来。
“不过科举而已,”沈青枫叹道,“倒是你的婚事,我与大伯都不在场,也不知……”
“阿兄心中有数,我也心中有数。”
沈青枫看着她,“可阿兄对你心里没底,对你那名未婚夫更是心里没底。”
沈蔓见他神色有些严肃,心中有些不安,“阿兄担心殿下对我不好?他与以前不一样的,真的,虽然行事作风较之常人有些……”
沈青枫叹了一口气,“阿蔓,你为何这般维护他?”
沈蔓连忙摆手,“我不是在维护他,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一边对他有所怀疑,一边却迟迟不愿弄清楚,反而处处为他的行为找借口,做解释……阿蔓,你在偏袒他。为什么?”
“我……”
“人的判断,有时会被感情迷惑。”沈青枫深深看了她一眼,“阿蔓,往前一步,待看清之后,再下判断。”
沈蔓握紧了手。
她明白沈青枫在暗示她什么。
沉默片刻后,她低着头轻声道:“阿兄所言,我记住了。”
沈青枫声线温和,“到那时,无论你做出任何决定,阿兄都会帮你。”
沈蔓刚要回答,却听他又突兀添了一句,“……哪怕你的决定,是要离开昌都城,或是其他的某个地方,甚至是某个人,阿兄都会帮你。”
沈蔓听懂了沈青枫的言外之意,心头蓦然一紧。
“若是发生了什么事,你不知怎么办,就等阿兄从贡院出来。”沈青枫轻声道,声音只有两人听得清,“区区六日,你应付得了。对吗?”
沈蔓一脸不安地点了点头。
沈青枫笑了一声,“好了,吓唬完你,我也该进去了。你上车吧。我看着你走。”
“是我来送阿兄,自然也该我目送阿兄进去。”
“好罢,左右我也争不过你。”沈青枫无奈笑笑,抬步往贡院走去。
沈蔓一直将他送到了门口,依依不舍地与他挥手作别。
门口处有一人被拦下,正一脸强硬地与那拦下他的兵士争辩,只是那守卫油盐不进,一个劲地把他往外赶。那人也是执拗,根本无视兵士手中的刀剑,梗着脖子就要往贡院里硬闯。附近另有三个守卫见状不对,连忙赶过来,扬起手中的武器,将那人逼得后退了好几步。
最先那名守卫一脸火大,狠狠踹了那人一脚,将他踹得直接滚在地上。
沈蔓与沈青枫被这阵仗吸引了注意力,一同看了过去。
地上那人捂着心口,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爬起来,显然是被踢得狠了。
沈蔓忍不住“咦”了一声。
这人瞧着似乎有些面熟。
沈青枫道:“你朋友?”
沈蔓摇了摇头,顾不上回答,快步走了过去。
“你们在做什么?”
那几名守卫听得女子呼声,不由诧然回头,待看到沈蔓时,皆是一愣。
踹人那守卫最先反应过来,“贡院科考在即,不知这位小姐来此,有何贵干?”
“舍妹来此,是为送我。”沈青枫随后而来,站在沈蔓身后。
那守卫见到沈青枫,眼中有片刻疑惑,紧接着突然一脸激动道:“沈公子?您是何时归京的?”
沈青枫道:“大人认得我?”
那守卫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是什么大人,小人一个罢了。小人之前曾在沈将军手下当过斥候兵,有幸见过沈公子,这才认得您。”
趁着沈青枫与那侍卫寒暄时,沈蔓走到那人近前,“你还好吗?能站起来吗?”
那人点点头,十分艰难地站起来,拱手道:“多谢。”
沈蔓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对你行凶?”
那人摇摇头,不欲多言,“在下这趟浑水,姑娘还是离远些。”
言毕,他再次走到那守卫面前。
那守卫原本正面带笑意,一见那人上前,顿时垮下了脸,一脸不耐烦道:“走走走!赶紧给我走!说了多少次了,没有凭证与户籍,不得入内。你听不懂人话吗?”
那人语气生硬,“我有同乡,他们可以替我作证,我实属本人无疑。”
守卫啧了一声,“你那两位同乡人微言轻,做不得担保。”
“何为人微言轻?他们与我与你一样,同属于大昭子民,向来按时纳税,从未触犯法令,为何说的话就做不得数?”
守卫有些恼怒,“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被你买通了?既无官职,又不是城中人,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
那人一脸执着,“我没说谎,我是堂堂正正的举人。”
守卫被他缠了这么久,早就是一头火气,不想与他白费口舌,扬起手中武器就要再度将他赶走。
“等等。”
沈蔓拦下守卫动作,开口道:“若大人不敢轻信此人与他同乡,那不如,由我来做他的担保人?”
沈青枫一怔,待反应过来后,也道:“还有我。我与舍妹虽也无一官半职,但确属昌都城人,不知做不做得此人的担保之人?”
那守卫惊了一下,立马看了那人一眼,谨慎问沈青枫,“沈公子认识此人?”
沈青枫看向沈蔓。
守卫跟着他看向沈蔓。
被拦下的举人也看向沈蔓。
沈蔓道:“简公子,这才一月不到,你就不记得我了?”
那举人甚是惊讶,“姑娘认得我?”
沈蔓缓声道:“平昉街,早点铺,十枚铜钱。简公子可想起来了?”
那是她与二皇子退婚后的第二日,她去平昉街探口风,恰遇铜钱短缺,身上只带了银两,青莳与那摊主差点吵起来,幸有此人当时拿出的十枚铜钱,这才替沈蔓解了围。
皱眉思索过后,那人也想起来了,“你是……那天那位小姐?”
“正是。”沈蔓一笑,“简公子心怀天下,不将这举手之劳放在心上,可那日的一饭之恩,我却始终记着。”
“原来两位相识啊!”守卫一拍手,“那这就好办了,待我稍加登记,公子你就可以进去了。”
他去到一旁的桌边,翻开一本名册,“公子姓甚名谁?”
“在下姓简,名思黎,乃昌州人士。”
守卫提笔在旁批注过后,道:“行了。简公子进去吧。”
简思黎道:“多谢军爷。”
又转身郑重向沈蔓与沈青枫施了一礼,“两位的恩情,在下定会铭记于心。”
“公子不必如此,”沈蔓笑道:“你帮我一次,我帮你一次,就当是扯平了。”
简思黎一脸端正,“不过一饭,怎么能与今日之事相提并论?沈小姐与沈公子之恩,在下来日定当竭力相报。”
先前那守卫上前,态度和善了不少,“时辰快到了,两位公子不妨现在入贡院?”
沈青枫道了谢,看向沈蔓道:“阿蔓,多保重。”
方才在贡院门口时,青莳一直守在马车附近,并不知道沈青枫与沈蔓的谈话,此刻见沈蔓神色郁郁,一副沉思之态,便不敢说话,回府的一路都安静无比。
等马车走到将军府门口,沈蔓下了车,这才看到另有一辆马车停靠在旁。
马车旁的人她十分熟悉,正是萧云岚。
沈蔓有片刻的诧异,随即很快又反应过来。
现下沈毅没了兵权,也就不需要与其他文官刻意保持距离了,她与萧云岚自然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为了避嫌,每次见面都偷偷摸摸的。
萧云岚看到沈蔓,面上顿时一喜,连忙走过来。
“门房说你不在,我刚准备离开,你就回来了。”
沈蔓道:“昨日谷雨倒是不见你寻我,今儿怎么想起我了?”
萧云岚表情有些奇怪,“听说你兄长回来了?”
“是啊,昨日才到。”沈蔓语气轻快,“你怎么知道?”
萧云岚道:“前日他可是堵了一条街,想不被人知道都难吧。”
“你也在那里?”沈蔓没忍住笑了起来,“这也太巧了。”
“我何止是在那里,我还在现场呢。”萧云岚有些不自在道,“你兄长的马车正是撞上了萧府的马车,这才堵了街道。”
沈蔓错愕,接着便毫不留情地笑了出来,“原来是你们?!!”
萧云岚恼羞成怒,“笑什么笑!还不是因为你!”
沈蔓忍笑,“前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云岚哼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开口,“就,经过昌平街时,我看到了一名乞儿在被人追打,便让车夫去查看情况,许是我催得急了,那车夫掉头时不曾细看,加之你兄长的马车跟得紧,几匹马顿时撞在了一起,虽无人员伤亡,却踹翻了许多摊贩的物品,这些摊子隔得近,这一倒竟牵连得旁边的摊子接二连三地倒下……”
萧云岚停下来喘了口气,“我也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阵仗,最后连官兵都出动了。我与你兄长一一赔了那些商贩的损失后,又被那些官兵说教了一通,这才被放走。”
“原来如此。可你方才为何说是因为我?”
萧云岚眨了眨眼,先问了沈蔓一句,“你认识齐六吗?”
“齐六……”沈蔓念着这名字,觉得十分陌生,又像是在哪听到过。片刻后她摇了摇头,“应该不认识。”
“月初你曾约我在花锦楼相见,问我关于铜钱消失一案。此事你可还记得?”
沈蔓点头,“记得。你我相约于暗室,之后你离去,我因醉酒在那处睡了一晚。”
萧云岚顿时站了起来,“你在那里睡了一晚?!!”
沈蔓被她吓到,“是。怎么了?”
萧云岚面色难看起来,“你一个人吗?可有谁进去过?”
沈蔓回忆起当时,“好像有女子推门,问是否需要侍候我歇下……”
她声音顿了顿,想起项承昀与她那番荒唐对话,脸上有些许的不自然。
萧云岚见她面有异色,更着急了,“你怎么回答的?”
“我拒绝了。”
“你拒绝了?”
沈蔓一脸笃定,“我确实拒绝了。”
萧云岚沉默了下来,定定看着她,没再开口说话。
“怎么了?”沈蔓被她看得有些慌神。
“花锦楼有一名小倌,名叫齐六。”萧云岚面色沉沉,“昨日那乞儿,音容与齐六颇为相似。他被人追打时,我分明听得清楚,他说,‘我认识沈家小姐,你们去找她,她一定会替我付上这顿饭钱’。”
“沈家小姐?”沈蔓失笑,“你不会觉得他是在说我吧?”
“他是花锦楼小倌,而你不久前又刚好去过花锦楼,所以我确实有所怀疑,也多看了他几眼。”
萧云岚眉眼肃然,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沈蔓思索片刻,十分肯定道:“那晚在花锦楼,我确实未曾见过他。兴许这人是被打的急了,才说出这番话,想要躲避店家追打罢了。再者说,就算如他所言确有此事,这城中沈姓小姐这么多,他说的也不一定就是我。”
萧云岚摇着头道:“本来我也不确定,可他拿出了一样东西,说是你给他的。”
“什么东西?”
“一块石牌。”
沈蔓微微错愕。
她自是知道这石牌是何物。萧家在昌都城安插有许多暗室,专为打探消息所设,从不轻易为人开放。沈蔓当时能进花锦楼暗室,正是凭借着萧云岚给她那块石牌。那石牌独一无二,一旦丢失即视为无效,需重做一只完全不一样的才行。
“是我之前在花锦楼丢的那个石牌?”
萧云岚点头,“那是我亲手给你的,我不会认错。”
沈蔓皱起了眉,“怎么会在他手里?”
萧云岚道:“我猜那天晚上,他可能进过暗室中,所以他见过你,知道你是谁,也知道那石牌与你的关系。”
沈蔓垂眸沉思着。
那天晚上吗……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那天晚上,花锦楼暗室中,除她自己外,分明还有一个项承昀在,小倌齐六又是怎么进去的?
项承昀会让他进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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