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不晓清了清嗓子,声线沉沉,声情并茂地讲述起来,那表情好似当夜真有那事,而且还是他亲见一般。
长宁丧钟敲响的那夜,老楚君惊闻孙儿噩耗卧床不起,而前来吊唁的文武百官也各自回府,晋王府中只剩下一干侍卫和守夜的湘王。
夜半时分,忽闻院中一阵骚动,正要起身出去查看时,灵堂大门洞开,一白女子披头散发,摇摇晃晃走了进来,身后侍卫们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而那人长发披面看不清面容,白衣被刀刃划破数道,伤口处,血一点点晕开,而她浑不在意,目光始终停留在晋王的棺木,一步步跌跌撞撞走了过去,血顺着衣摆滴落,大理石地面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你、你是何人?”湘王面色苍白,跌坐在地上,显然被吓得不轻。
白衣女子却当边上的亲王并不存在,不曾理会他的问询,只是站在棺木旁,垂头盯着沉睡的男子,眼底的悲伤愤怒如潮水般汹涌,再也控制不住,只见那人一掌打在棺木上,“彭!”阴沉木材质的棺木四分五裂,而晋王已然被白衣人抱在胸前。
“阿湛,我带你走。”那人俯首在晋王耳边低语。
“你要将湛儿带到哪里去?”眼见陌生的白衣人就要带走侄子的遗体,湘王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挡子白衣女子身前,“你若敬他爱他,为何不让他入土为安?”
闻言,白衣女子却是仰天狂笑。夜风吹来,那人黑发随风而动,笑容扭曲的面孔显得狰狞可怖。她倏忽止住笑容,低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湘王,吼道:“你们贵族肮脏的土地不配埋葬他!不配!!”
骇人的气势瞬息席卷全场,湘王脸色越发苍白。
白衣女子却极不客气地一脚踢开她,随即一个转身,抱着晋王便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远远地,犹可听到女子哀婉柔美的歌声:“我与与君相知,长命五绝衰……”
“白衣姑娘带着晋王遗体,扬长而去。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故事讲毕,吴不晓一合折扇,挑眉看向白蔹,眉目间浮现几分得意之色:“如何?”
说实话,比之应留讲的神仙故事,吴不晓故事中的人物有血有肉,又是个小姑娘大妈大婶爱听的伤情故事。论吸引力,自是吴更胜一筹。然而,白蔹并不想让吴不晓太得意,她把玩着衣袖道:“我比较喜欢做小仙女。”
慕白蔹知道,自己这句话会让吴不晓不高兴,或许还要争辩几句。但意外地,他竟然保持沉默,转而拧眉沉思,喃喃自语:“怎么会?女孩子不是最爱看这类爱恨情仇话本吗?竟然一点都不欣赏我的故事?是不是矛盾不够?”
雅间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晓做事随心所欲,但独独于话本一道执念极深,只要有一人不满意,他便改改改。”
“看出来了。”
慕白蔹看着角落里一会儿抓头,一会儿来回走,一会儿又跑来问她好不好的吴不晓,忽觉负罪,低声询问慕深:“公子,我这样鸡蛋里挑骨头,是不是特别不厚道?”
“无妨。”慕深浅呷一口茶,并无怪罪之意,“安静了,不是吗?”
“诶?”慕白蔹愣了愣,“你是不是也经常这么干?”
慕深笑望着白蔹,不置一否。
突然,慕白蔹同情起吴不晓,决定不再戏弄他,等他过来询问时一定极尽赞美之词夸赞。
然而,白蔹没有等来吴不晓的新故事。因为落英楼三年一度的拍卖会开始了,大厅和回廊的灯笼突然整齐一致地熄灭,唯有雅间内零星几盏灯摇曳着烛光。
这一突然的黑暗,将沉浸在构思话本的吴不晓拉回了现实。
“发生了什么事?”吴不晓跳将起来,迅速移到慕深身侧,全神戒备。
楼内茶客们也一阵哗然。
“抱歉抱歉,忘记提醒客人了。今日的第一件物品需得在暗处观赏。”应留及时出声,抚平一众的不安。
吴不晓松了一口气:“吓我一跳,以为来了刺客!不知什么稀罕物,弄得这么神秘!”说着,探头看向大堂舞台处。
应留点燃一盏灯,照亮身周数米。这时大家才发现,他的说书案上,多了一面铜镜。铜镜样式简朴,背后仅装饰一圈玉兰浮雕,并无奇特之处。而且,平整的镜面上有一道裂缝,在烛光下很是明显。这样一面镜子若是放在店里,绝对是一件卖不出去的残次品。
“似乎平平无奇。”茶客们仔细端详一番,有些不确定地下结论。落英楼素来拍卖珍奇异宝,按理这该是面奇特的镜子,但左看右看看不出门道。
应留摇着破芭蕉扇,将油灯移至铜镜前:“诸位再仔细看看。”
铜镜镜面清晰地倒映着烛火,一刹那,光芒似乎变得比先前明亮了些许。更神奇的是,镜面反射烛光,在应留身后的屏风上投射出一副副画。画上有一树开得繁盛的桃树,树下有一男一女。男子宽袍广袖,素手抚琴;女子倪裳羽衣,翩然起舞。随着应留左右移动油灯,画面动了起来,桃花纷纷而下,抚琴人指尖在古琴上移动,清晰地可以看出是在弹奏一曲《桃夭》,而女子修眉联娟,舞步蹁跹,神态动作惟妙惟肖。美中不足的是,因着那道裂缝,抚琴人面目模糊。
落英楼内一片安静,众人皆沉浸于画中美人的舞姿。
突然,有人惊呼一声,情绪非常激动:“画情于镜,相思透骨!是画情镜!这是昭明太子的画情镜啊!!我出一千两!”
这一呼,众人回过神来。一时间,惊叹之声此起彼伏。
“鬼斧神工!”
“神仙造物!太子当真是神仙般的人物啊!”
……
昭明太子一生短暂,却留下了诸多传奇。他与太子妃的浪漫爱情便是其中之一。楚国重门第,皇室择婿纳妃皆在世家大族内挑选,尤以东海高氏最为显赫,一门出了五位王后。原本,昭明太子的太子妃也该出在高家。但是,太子却恋慕平民女子徐氏,顶着重重压力聘为正妃,甚至许诺只娶一妻,虚设嫔妾。太子这一行为,在楚国贵族们看来是离经叛道的,却意外赢得了百姓的喜爱。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百姓们也时常传颂两人的爱情,夸赞大楚有一个重情重义的太子。而画情镜,作为两人感情的见证者和承载者,亦是常被人提起。如今,传说中的物品被摆上拍卖台,虽美中不足有了裂缝,却还是比想象中还要奇特。一众太子的仰慕者非常激动,应留还没开始叫价,宾客们已经各自争抢起来了。
相比外面的热闹,白蔹这边却异常安静,甚至有些压抑。
慕深捏着茶杯,犹可见几根青筋暴起,眼中明明暗暗,似有波涛汹涌。
吴不晓喃喃自语:怎么会在这?这镜子不是随太子妃葬入西陵了吗?
“咔擦”白瓷茶杯经受不住慕深的力道碎裂。
“哎呀!”慕白蔹惊呼一声,蹬蹬蹬跑去打开雅间大门,对侍候在外的小二不满道,“小二哥,你们楼的杯子略略有些脆弱,取个结实的来。”
“二姑娘息怒!小的这就去取来!”小厮即刻点头哈腰,告罪之后下了楼。
“慕姑娘,你关注的重点是不是错了?”吴不晓瞥向慕深紧捏成拳的右手,粘稠鲜红的血染红手掌,一滴一滴落在木桌上。这丫头是如何无视慕深的手,而始终将关注点放在粉身碎骨的茶杯上的呢?吴不晓真的很想知道。
“啊?”慕白蔹迷茫得瞅了眼吴不晓,鼻下闻到一股淡淡的甜腥味,视线才正式转向慕深的手,随即发出一声更响亮的惊呼,“呀!手流血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慕深身侧,一手掰开尹奇的手,一手掏出手绢,小心翼翼地将碎片从伤口处清理出去。
“嗤——”手绢挑出碎屑,带得一阵猛烈的刺痛。慕深骤然回神,这才发现右手手掌被慕白蔹掰开,此时,她正将药洒在伤口处,神情竟是难得的认真。药粉落下,一丝凉意瞬间从掌心处曼延到四肢百骸,神奇地减轻了痛楚。
“这里的杯子不结实,你也太不小心了!下次可要注意,不是每次都有随身带药的女侠跟在身边!”慕白蔹将染血的手绢抛在桌上,伸手从小白术怀里摸出一块干净的白绢,有模有样地包扎起来。
吴不晓嘴角抽了抽,腹诽道:你真的没发现那杯子是被殿下硬生生捏碎的吗?!是真傻还是装傻!!
“那道裂缝,是父亲出征前母亲摔的。那天他们不知为何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谁也没想到,此去一别,竟是永诀。母亲一直后悔,没能让两人最后的回忆温暖而美好,还把父亲亲手铸造的画情镜摔碎了。后来,找了许多匠人来修复,但是镜子碎了怎么可能恢复如初呢!母亲便带着遗憾离去了。”慕深忽地抓住白蔹包扎的手,埋下头去。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像是在讲述旁人的父母,但那颤抖的手以及白蔹手心的湿润在告诉她,慕深此时的内心很是脆弱,藏着莫大的悲痛,以及强烈的自责。
确实,慕深在自责。是他的无能,是他无原则的宽容,让他失去了敬重的亚父,连母亲身后的安宁都被人打扰。甚至,父母最珍视的画情镜就在眼前,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拍卖,而他无能为力。
慕深很清楚,这是一个陷阱,湘王布下的陷阱。为了引他出来,他的这位皇叔还冒天下之大不韪,盗了先太子妃的墓。
“画情镜对你很重要吧?”
无端的,慕白蔹竟不想看到他如此难过的模样:“我有办法拿到。”
慕深一震,几乎不假思索问道:“什么办法?”他抬头看向白蔹之时,眼中闪过激动与希冀,转眼又似乎意识到什么,摇了摇头:“阿蔹,什么都不用做。只是一面镜子,没了便没了。你我若因此暴露,连累的是整个杏林谷。”
湘王心思缜密,指不定安排了多少人在暗处观察着。无论白蔹用什么方法拿到,必会引起注意。
慕白蔹不以为意,只是眉眼弯弯一笑,七分自信三分狡黠:“相信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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