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瑾并没有来有间书局,出现在书局的是说书人应留。
未见容瑾,慕白蘞庆幸之余,又有些失望。
应留依旧一身破旧乞丐服,摇着把破芭蕉扇,只是头上多了一根玳瑁簪。那玳瑁簪熠熠生辉,与他一身行头很不相称。
“广安君?”慕白蘞不确定地开口。
她面前的应留举手投足间散漫随性,满满的市井之气,与记忆中那光风霁月的模样相去甚远。仔细再仔细看,才能看出轮廓肌理有那么几分相似。
时间真是把杀猪刀。慕白蘞默默感慨。
“他是广安君?广安君不是早就死了吗?”吴不晓惊了一惊,没想到自己一直叫板的应留,竟然是当年名动列国的广安君。
应留拱了拱手,笑道:“非也非也,在下只是应留,落英楼一介说书人。”虽说着否认的话,却没有多少说服力。
“史载,秦广安君日月入眸,姿仪甚美。应老头既无重瞳,仪表更称不上美,怎么可能是广安君?”吴不晓好奇心起,坐到应留旁边的椅子上,一双眼打量着他,“还有,广安君当年既然没死,为何不去阻止周秦决裂?”
当年,秦君冲冠一怒为胞弟,不仅驱逐了朝上的周人,甚至兵临昆仑。而广安君最是维持周秦关系,当秦君误会天子杀了他时,他为何不出现,没有及时化解秦君与天子的矛盾。
面对吴不晓的提问,应留有一瞬间的晃神:“那时,广安君生死与否,同周秦决裂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广安君没死,天子要灭秦;广安君死了,天子亦要灭秦。秦君不是为复仇而举兵,是为护秦国百姓而反抗。”
猜忌的种子已由元天颖种下,无论他死不死,结局都一样。阿元替他死后,端木见渊捏造他谋反的证据,一道旨传入秦王宫,逼死了他母亲。
那时,他和母亲都以为,只要明瞳子消失,那周秦关系就会回到最初。然而,谁也没想到天子早已丧心病狂,抹杀秦国才是最终的目的。
忆及往事,应留不免心感悲凉。当年,只要他不对端木见渊抱有幻想,便不用阿元替他赴死,也不会让母亲以死平息干戈。他自觉无颜面对兄长,所以一直漂泊四海,就算知道兄长未曾放弃寻找他,哪怕是他的遗骸,他也不敢站出来。
“所以,天子与秦君也只是表面兄弟。”不用说得多清楚,吴不晓已经明了,但心中疑惑却更多了,“我曾听闻大周末代天子在做鲁王之时,向来温雅谦恭,不似那心胸狭窄之人,怎么做了天子那般小心眼了?”
“端木见渊得位不正,心中自是比谁都恐慌。”慕白蘞接过吴不晓话头,“所谓的温雅谦恭,不过是伪装,真正的端木见渊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二姑娘,你又知道了?”吴不晓诧异地看过去,“说天子偏激的有,说天子德不配位的也有,你这个‘得位不正’的说法倒是稀奇。你从何得知?”
“想知道?”
吴不晓点头。
“就不告诉你。”慕白蘞吊起吴不晓胃口,却不再往下说,而是话锋一转问起了应留的来意,“广安君已是过去,没什么讨论的必要。我倒是好奇,您今日来此为何。”
吴不晓被惹得心里直痒痒,但见慕白蘞没有说下去的意愿,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竖起耳朵准备听听应留的来意。
“慕姑娘可否给应某斟杯茶?”应留笑了笑,却提了一个奇怪的要求。
胡小喜一听,连忙准备为应留倒茶。茶壶还未倾倒,就被应留用芭蕉扇拦了下来:“应某想让慕姑娘亲自斟茶,然后捧给我。”
胡小喜一脸莫名其妙。
果然,跟容瑾一伙的人都思维奇异,让人摸不着头脑。慕白蘞如是认为,随即从胡小喜手中拿过茶壶,为应留斟满,而后捧给了他。
应留笑着接过:“好徒儿,你这杯茶,为师受了。”
“……”慕白蘞愕然,见过收徒的,却没见过这么收徒的,连徒弟的意思都不问一问,只是变着法让她捧杯茶就这么定了。这行事风格,很容瑾。
“是这样的,我徒儿容瑾呢,见姑娘天资聪颖,甚得他心,故而想收做师妹,便让我这老师先来走个过场。”
“我拒绝。”慕白蘞面无表情。
应留摇了摇芭蕉扇,微微摇了摇头:“师妹呢,是他想收,教导之责也在他。姑娘要拒绝,也应同他说拒绝。说给小老儿听,是没用的。”
什么逻辑?慕白蘞嘴角抽了抽:“他人呢?”
“近日耗损了元气,正闭关修养,不出三日便会来找姑娘。”
“吁——”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书局门外,一袭红衣的狄听风勒紧缰绳,静静等着应留。
“小老儿应了徒弟,准备去一趟秦国,就此别过。”应留起身告辞,眼中流露出忐忑又期待的神色,临出门又回头朝慕白蘞说了一句,“魇术非寻常之能,一朝不慎就会走火入魔,轻则神思混乱,重则性命之忧。阿瑾虽不通魇术,却是个实打实的术士,有他引导,姑娘大可放心。”
应留走后,慕白蘞沉默了许久。久到胡小喜和吴不晓以为她要睡着了,她却刷地站了起来。
她看向胡小喜:“小喜叔,我是不是经常给你添麻烦?”
胡小喜一愣,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除了不务正业让我操心,倒也没什么麻烦。不过,给姑爷倒是挺添麻烦的,又是莲花牢,又是玄天珠的,生了不少枝节。”
吴不晓深以为然,补充胡小喜的话:“自公子遇见了二姑娘,不是被刺客追杀得遍体鳞伤,就是落水发烧,现在更是中暑昏迷。这岂止是简单的麻烦,根本就是要命的麻烦。”
吴不晓想到这半年来的种种,很是心疼自家公子。而遭遇的那些无妄之灾,多多少少都有慕白蘞的缘故。所以,他看着慕白蘞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气愤和怨念。
听罢,慕白蘞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自以为足够独立,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不劳烦他人。可我从未想过,我行我素、不务正业的背后,是让慕深承担了本不该他承担的责任。”
闻言,胡小喜和吴不晓诧异地盯着慕白蘞,却见她脸上竟是难得的严肃。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流露出同样的疑问:慕二姑娘是有所觉悟了?
而慕白蘞说完那句话,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里,竟是认真去处理今日的文书了。连百晓生心痒难耐想询问关于魇术,关于周天子之事,也被她踢了出去。
此后,慕白蘞每日的忙碌不再是满城找吃喝,而是安安静静伏案批阅。
应留说不出三日能见到容瑾,果然在第三日夕阳快落山的时候,他笑容满满地出现在了慕白蘞身前。
彼时,慕白蘞已随慕深搬到了风雪台。
容瑾原以为,慕白蘞见到他,会是一脸想掐死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陪笑脸的神情。
结果却并非如此。
慕白蘞很平静,漆黑如墨的眼睛里尽是宁和之色。
“小白蘞。”容瑾不由皱了皱眉,醇厚的嗓音多了几分不确定的味道。眼前的慕白蘞让他捉摸不透。
“容瑾,当日若慕深没有拿到玄天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救我了?任我自生自灭?”
容瑾眉眼一挑,这小丫头一本正经叫他全名,倒是有几分气势。不由地,他又想逗弄一下,于是点了点头:“入他人意识海,是个费力气的活,没有好处,我自然是不做的。”
他挺想看看慕白蘞听到这个回答会有什么反应。然而他预想的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神情仍是没有出现。
慕白蘞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像是下了某种决定,她从袖中掏出象征天权峰的芙蓉玉桃花符,递给了容瑾:“你应该知道,我是大楚慕家之女,无论你是落英楼主还是秦国某个大人物,与我都是敌人与仇人的关系。不管你出于何种心思,让我签卖身契,又欲收做师妹,都到此为止吧!”
“你应该知道,阿姐让我探落英楼底细,所以将计就计承诺了那份卖身契。可我现在不想继续这个任务了。你也不必觉得吃亏,我吃的那些迦叶果折合成黄金是四百两,他日定如数奉上。”
容瑾翡翠色的眼睛幽如深谷,慕白蘞每讲一句,他脸上的笑容就淡下一分。听到最后,他的神情都紧绷起来:“你不准备学魇术了?”
“古人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魇术这东西,只会招致祸患,我为何要学?倒不如做个普普通通的慕家女。”慕白蘞将桃花符又递过去几分,态度坚决,“我不要魇术,更无需你的指导。”
“迦叶果也不要了?”
“不要了。”慕白蘞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
这次是铁了心要拒绝他。容瑾难得地沉默了。
秋风飒飒。容瑾眼眸深处似有什么碎裂开来,良久,他取回桃花符:“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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