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九年岁末,楚东海郡高氏作乱,东海郡守慕白芨破之,历时月余。
本是去看高氏招婿的热闹,没想到看了一场更大的热闹。须臾之间,东海郡守兵临长天岛,慕白芨声名鹊起。一众看客不由对此前藉藉无名的东海郡守起了好奇心,探寻他履历之后发现,这年轻有为的郡守非比寻常。
慕白芨初仕楚廷是正始八年,正是他制毒,以数典忘祖、德行有亏为由脱离慕氏的那一年。也是在那一年,楚君行新政,在选拔官员上实行举荐与科举并行之制。慕白芨便是第一批吃科举螃蟹的人,他在策论殿试中拔得头筹,授内台正史令。不出半年迁秘书丞,旬月,又连升三级,拜散骑常侍,侍楚君左右。炮仗式升迁之路止于正始十年,质楚的秦太子出逃,他被牵连贬谪到了天高皇帝远的东海郡,一做郡守就是九年。就在大家伙以为他此生就此沉寂之时,他又干了这么一桩大事。
高氏经营东海日久,兵强马壮,楚君早有整治之意。如今看来,当日明是贬谪,实为筹谋剪除高氏。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能够在如此短时间捣毁百年世家的高氏,慕白芨绝对是第一人,让人不得不惊叹!
更让看客们惊掉下巴的是,与慕白芨一起平乱的乃是两年前本该故去的晋王殿下。
当年楚君册封晋王为太子,正位东宫,岂料接了圣旨后醉酒跌入莲花池殒命。此事当时就疑点重重,其后老楚君又不发丧不立冢,民间早有传言晋王尚在,但事过多年,没人见到过活着的晋王殿下,久而久之,也便不再对晋王活着抱有期望,老君上的行为也只能用不愿面对现实来解释。
然而在高氏谋乱这档口,晋王殿下回来了,且是携平乱之大功重回的庙堂。一时间,议论纷纷。
外界风起云涌,东极岛依旧安静。萧湛与慕氏众人攻破长天岛,处理着善后事宜。换脸成慕白蔹的高若兮则留在东极岛养伤,其实她伤得不重,被容瑾冰冻的手臂早已活动自如,对外称病只是不想过多接触慕白蔹身边人,以免露出破绽。
此时,她静静地坐在铜镜前挽发髻。慕白蔹喜爱简单的发型,时常是随手编个发插上发冠便了事。高若兮总觉得小家子气,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娃娃。但是现在,她是慕白蔹,她必须按着慕白蔹的喜好装扮,模仿她说话的语调和神情,穿上她一直觉得品质普通的衣裳。
高若兮回忆着与慕白蔹相识的种种场景,学着她的模样露出一抹明媚的笑容。她从未做过这样的大表情,笑起来显得分外僵硬,看似明媚却依旧暗藏愁绪。那一刻,她心生烦躁,眼中闪过一道阴郁之色,手也没有停下,烦乱地拆掉发髻。
铜镜之中的美人,长发覆面,渐生颓败之气。她望着铜镜里陌生的容颜,指腹缓缓划过额头,划过眼睛,划过鼻尖。
容瑾不愧是与慕白蔹朝夕相对之人,换上的这张脸纹理分毫不差,就连鼻尖那颗浅淡的黑痣也点了上去。只要她神情动作多像些慕白蔹,绝没有人可以发现她是假的。可每每她做一个慕白蔹式的神情,心底都空落落的,更多阴暗的思绪涌上来要将她淹没。
这种情绪在见到萧湛之时更甚。
萧湛动身去长天岛前来看过她。
一袭烟青色衣衫,濯濯如莲,眉宇间是她始终渴求的温柔。更可笑的是,那双空濛漂亮的眼睛里竟满是小心翼翼。那双手想要触碰她,又顾忌着什么,最终收了回去。
在钟毓山庄的这些年,她何曾见过这样神情的萧湛,她见到的永远是一副清贵疏淡的君子模样,如瑶台之仙人,又如水中月雾中花。
只是想不到,在慕白蔹面前的他竟是如此真实而低姿态。高若兮五味陈杂,在心底暗自自嘲,许是没有怎么掩饰,她面容微微松动,泄露了些许情绪。
萧湛见她露出此等神情,眉头不由一紧:“阿蔹,我知你心中难受。”
难受?高若兮愣了愣,慕白蔹那没心没肺的还会难受?人人宠着她,有何事需要她难受?
高若兮虽对萧湛的说法嗤之以鼻,这次倒是控制住了表情,没再流露出什么。
听萧湛继续说道:“容瑾非良人,他可伤你一次,便可伤你下一次。莫要再惦念着他,此番,也算有些好处,让你看清他的为人。”
原来,他以为慕白蔹在为容瑾冻伤她而难过。高若兮摸了摸手臂伤处,想到当日情景,不由心颤。容瑾是真狠,冰入骨髓,若是再晚点脱身,不仅手要被废,人也会被重创。怕是谁也没想到,她遭受重伤,不过是划花了慕白蔹的脸而已。
“嗯,昔日是我年少无知,以后不会再对他有所念想。”高若兮给了萧湛一个放心的眼神。
听她这么一说,萧湛却更不放心了:“有些事一时难以接受,那便交给时间。”说着他上前一步,像是做了某个重要决定,执起高若兮的手:“待此间事了,你随我回凤阙,择日成婚。相信我,我会护你一世长乐安康。你我同进退、两不疑,一如我父君与母妃。”郑重地承诺,诚恳的语调,双眸期许中带着忐忑。
高若兮却只觉心中悲凉无限。
她很清楚地明白,自己不是慕白蔹,萧湛这些深情的话语并不是对她说的。
同进退、两不疑?高若兮想起萧湛那番话,心头越加烦乱,她将梳妆台前物品扫落在地。
原以为顶替了慕白蔹,她会高兴。因为那意味着她将得到亲族的无私爱护,不需要在意高门贵女的条条框框,最重要的是,还有萧湛温柔的呵护。可是,在东极岛的这几天,她没有一丝喜悦,心底的不甘却越发汹涌。
如果这世上再没有慕白蔹该多好。恶念缠绕心头,高若兮从柜子里取出子母铃:“这世上真的没有东西可以毁掉子母铃吗?”
袖中有紫红色光芒浮动,低沉幽诡的声音响起:“也许有。有容氏之国,多术士,擅御兽,独步天下。有容氏国主与大祭司更是个中佼佼者,但这两人皆命丧弑君剑。据说是此剑可破一切术法,故而能杀术士。子母铃之坚固,源于无比的灵气,说不定也可以用弑君剑来斩断摧毁。你若真的迫切要毁了它,不妨试一试。”
“弑君剑在何处?”高若兮急切地询问。慕白蔹与容瑾此时正在子母铃幻境之中,摧毁了子母铃,也就意味着抹杀了两人。于高若兮而言,知道她秘密的人都死了,百利而无一害。
“长天岛辉夜塔。”血玉萧的光芒熄灭,住在萧里的影子丢下一个地名便再度沉寂。
高若兮沉下心思量起来。
正始二十年岁首,凤阙城喜气洋洋。东海郡大捷,可谓是锦上添花。更让百姓高兴的是,晋王殿下果真活着,不日将携长宁郡主归来。
与满城喜气相比,湘王府书房的气氛显得沉闷而阴郁。
湘王立于书案前,正在描摹一幅丹青仕女图,神情格外专注。画中女子身形轻盈飘逸,足尖落于荷叶之上,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除湘王之外,书房里还坐着一个灰袍人。他全身罩在宽大的衣袍里,看不清脸,唯一能让人分辨出他身份的是他手指上的铜戒。粗略的线条勾勒出一头牛的形象,是楚国十二部众中丑字部首领的信物。灰袍男子正是执掌丑牛的禁卫军都统沈廉之,湘王的心腹爱将,亦是他挚友。
“落英楼欺人太甚!”沈廉之愤而捏碎了茶杯,“阳奉阴违!当初就不该信他!”
“与虎谋皮,就应当想到后果。”湘王倒是比沈廉之能沉住气,笔尖不辍,仍在细细描摹画中女子的眉眼,朱红笔落下,眉间顷刻间有莲纹绽放,顾盼间,眄生光彩,“落英楼主身份成谜又诡谲多变,不好相与。当日我便劝你不要被轻易蛊惑,可你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一意孤行毒杀萧湛。”
闻言,沈廉之腾地站起来,情绪颇有几分激动:“当时若不动手,他现在就是储君!还有殿下你什么事?我从不后悔当日的决定,时光倒转,我还是会选择杀了萧湛!为你我的前程,更是为了我枉死的妹妹!”
湘王描摹的笔一顿,最后一笔迟迟落不下,良久他搁下画笔,抬眸深沉地望着沈廉之:“你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昔日朝堂之上,晋王有楚君的偏宠,又有先太子旧部的支持,湘王府可谓是处处落下风。沈廉之毒杀晋王,为湘王扫除了通往楚国王座的障碍。这一切看似是为了湘王,实际只是他的私心作祟。所以在当初湘王不认可他下毒之时,他不管不顾。
沈廉之紧了紧拳头,许是说出了实话,他不再掩饰心底的恨意:“这些年,我每时每刻都想杀了他!只要一想到静之,我就恨不得啖其血肉,啃其筋骨。殿下,你不恨吗?如花美眷香消玉殒,从此天人永隔。这一切本不会发生,如果没有萧湛!”
湘王沉默。
沈廉之继续说道:“轻信落英楼,让晋王活着回来了,是我大意。当初没能杀死他,现在杀也来得及。他死了,方能解我心头之恨!也只有这样,你才能成为楚国的主人!”
湘王神色一震,却见沈廉之起身往外走。他眉头一皱,拦在沈廉之身前,“莫再做糊涂事!美人膝毒杀萧湛一事,我早已善后,他抓不住我们的把柄。先前既忍了那么些年,那便再忍一忍。如今的湘王府足以与晋王府分庭抗礼,我们无需对他紧追不舍,省的节外生枝,落下新的把柄。”
沈廉之并不听劝:“殿下放心,若是事败,廉之一力承担,不会牵连殿下!”
说罢,他继续往外走。
“廉之,你能否在对待萧湛这件事上冷静一点!”湘王眼中浮现怒色,手腕一转欲制住沈廉之。
沈廉之动作也快,堪堪避过湘王的手,未被他抓住。
罩住他整个人的灰袍帽兜在这一番纠缠中掀开,昏黄的烛火映照出沈廉之的面容。苍白秀丽,眼角一点美人痣,衬得他整个人有几分妖冶之感。
细心的人就会发现,沈廉之的面容与湘王笔下莲上起舞的仕女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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