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喜立于寿延宫墙头，心下忽的一凉，前所未有的压迫笼罩着他。
北风呼呼，凛冽如刀剑。胡小喜感知道危险，但不知危险来自何处，这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遭遇。
慕白蔹意识到不对，圈着容瑾的手臂抱得更紧了些，情急之下在容瑾唇上蜻蜓一点：“容哥哥。”清亮的黑眸带着期盼和乞求。
容瑾有片刻的怔愣。
胡小喜的出现令他猝不及防。若不灭口，高若兮换脸一事便再也瞒不住。可——胡小喜是慕白蔹的人，杀了他，只会让慕白蔹伤心，徒添两人之间的嫌隙。
容瑾轻叹一声，终是心软放下了半抬的左手，转而拥住慕白蔹。
喀嚓！胡小喜站立的墙角下，一段粗壮的松树枝干被截断，重重掉入雪地，扬起一片雪泥。断口处平整光滑，似是被一柄巨大的铁剑一剑砍下的。当然，这世上并没有那么锋利的铁剑，也并没有拥有如此大力气的剑士。剑术高超如凌霜贵妃，都做不到如此。
胡小喜瞳孔微缩，久经世事的一颗心都忍不住抖上了一抖。这股无形的力量若落在他身上，他恐是顷刻间就被碾成一滩烂泥。他盯着被截断的树枝，暗忖：还是低估了容瑾这后生的实力。
慕白蔹后怕地松了口气，而后对上容瑾翡翠色的眼睛：“容哥哥，这次咱们搞错了。姜太后是无辜的，哦不，不是姜太后，是郭太后。”说着，她从容瑾身上跳下来，安抚地拍了拍燕子季的背，并将他送回了姜太后身边。
“我说得对不对，太后？”
姜太后再次将孙儿护在狐裘之下，对慕白蔹的问题，不置可否。
燕君迷糊了。
慕白蔹把郭瑗姜桦互换身份的事情娓娓道来，顺便说了燕无衣的事情。
听罢，燕君先是震惊，环顾四周鲜血满地，悔意渐渐浮上双眼。当听到绿衣是燕无衣之时，燕君根本不敢相信，又惊又怒。
当年，信阳君与庄公夫人过往从密。随着燕无衣慢慢长大，他轮廓眉眼渐渐与信阳君相似起来，这让庄公开始怀疑姜桦不安于室。最初，他赐死姜桦以平息宫内外谣言，对燕无衣是尚怀骨肉亲情的。但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再难拔除。燕无衣越来越像信阳君，燕庄公内心的恶念更是日益增长。后来，他便随口寻了个错处，外放燕无衣。
彼时，燕君年纪尚小，并没有怎么见过这位大哥，只知道大哥被放逐，死在了放逐之地。谁曾想到，燕无衣没有死去，而是改头换面潜伏在了凌霜身边，以女子之身骗过了所有人。
数十年蛰伏谋划，离间太后母子，在燕君面前不露马脚。这是何等的耐性和城府！
“寡人不信。”燕君踉跄地退了一步。这个世界上，与他最亲厚的，不是生养的太后，不是敬重的兄长，而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凌霜和绿衣。绿衣年长他与凌霜五载，稳重自持，日常为他俩收拾烂摊子，不是长姐胜似长姐。得意时，有她无言相伴，共同分享喜悦；失意时，有她温言宽慰，恰到好处地鼓励。
绿衣于燕君，亦师亦友。这样的真相，燕君实在不愿相信。
胡小喜跃下墙头：“干娘早有发觉，但多年来揪不出这个挑拨离间之人。而且，她长久以来怀疑是容瑾所为。此番容侯入燕，她颇为焦虑，飞鸽传书将我请了过来。不巧，让我碰到了二姑娘，并将她从燕无衣箭下救了下来。”
慕白蔹点头：“我亲耳听到他说自己是燕无衣。眼下也非刨根问底的时候，君上当与太后立刻停止兵戈，应付燕无衣才是。”
说话间，慕白蔹鼻下又闻到了那股曼陀罗香味。
咚咚咚！寿延宫外围一圈士兵一个个栽倒。
胡小喜脸色一变，迅速从怀中掏出药丸，分给大家：“索魂香之毒霸道异常，幸而杏林谷有解毒之法，但此次来得匆忙，只带了一瓶，诸位快服下。”
待分到燕君时，他犹疑了。
胡小喜挑眉，二话不说就塞进了他嘴里。
燕君怒瞪：“……”
“负隅顽抗。”雌雄莫辨的嗓音自远处响起，寿延宫宫门轰然关闭。
与此同时，躺在地上死去的士兵突然动了，僵硬着身体站了起来，举刀就砍向身边活着的人。这些尸体像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操纵着杀戮，杀死这座宫殿所有活着的生物。只有砍掉这些死尸的四肢与脑袋，他们才会彻底安分。
纷乱与恐惧再度降临。
燕君与太后的兵士在少去，敌人的刽子手却在增加。
燕君与太后在侍卫们的保护下靠近汇拢于庭院之中，母子间许久不曾如此背靠背、共同面对危险。
“索魂香为引，惊厥虫彻鸣，逝者如生，行止无异。”胡小喜眉头一锁，他眼睛本就细小，这一皱眉，眼睛便成了一条线。
“惊厥虫？这是傀儡术？”慕白蔹一愣。胡小喜念的那一句话，她也是知道的。她虽然医术不好好学，但一些奇诡的典籍翻阅不少，对惊厥虫略有了解。惊厥虫生于冬日，不畏严寒，状如青虫，春夏之际，低鸣如人语。惊厥虫还性喜温热，可潜于人体皮下血脉。最神奇的是，寄生者死后，惊厥虫们可以操控躯壳，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可有一月之久，故而它们又被称为傀儡虫。
索魂香笼罩整座寿延宫。这些侍卫们身体里都被种下了惊厥虫，所以死后被操纵着继续杀戮。
“容哥哥，”慕白蔹拽紧容瑾袖子，高高的宫墙之上，也不断有死尸攀爬进来，“我们麻烦大了，死人越来越多，而我们这边的活人却只会越来越少。”
尸山血海，形容的大概就是眼前的场景。
姜太后将燕子季完全拢在狐裘里，不让他看，不让他听。
容瑾神色看不出异样，眼下的屠戮经不起他一丝波澜。他略微将慕白蔹往身后藏了藏，目光落在乌沉的天幕，似乎在等着什么。
嗖——
箭矢破空而来。
容瑾眸光一动，出手快如闪电，在箭矢临近姜太后之时，两指堪堪夹住箭头。随后，他抬眸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来了。”
他在等的人，来了。
寿延宫屋脊之上，燕无衣手持□□而立。此时的他，不施粉黛，飞眉入鬓，再无半分女儿之态，眉目流转间稍露绿衣之情态。若非极为亲近之人，没有人会将他与淑兰殿大宫女绿衣联系到一起。
燕君面色惨白。他再不愿意相信，也必须相信了。
燕无衣身前立着凌霜。她掌中握着长剑，双目呆滞，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娃娃。
“郭瑗，该是你偿债的时候了。”燕无衣素白的指尖划过凌霜的脸颊，在她耳畔呵气，举止亲昵，眼角余光睨向姜太后，“阿霜，去吧。为无衣哥哥取下那毒妇的首级。”
凌霜呆滞的眼睛终于动了动，下一刻便飞身入战局。
卢氏梅花三弄剑法在凌霜手中臻于至境，剑光横扫，摧枯拉朽。
不过片刻，凌霜便从尸体堆中杀出了一条血路，逼近燕君等人。
燕君脸色铁青，怒吼：“当年，你就是如此操纵阿霜杀了王兄，屠了湖心小筑吗？！”
“没错。”燕无衣不置可否，“当年容侯献《长生轮转》残卷，我托舅父调包，换了一本邪术典籍。还故意将凌霜生辰透露出去，诱使燕嘾用凌霜献祭，为的就是操纵凌霜杀了燕嘾。不妨告诉你，自我隐姓埋名进卢家开始，凌霜身体里就被我种下了傀儡虫。她是我的傀儡，是我屠杀你兄弟的一把刀。说起来，你当感谢容侯。若非他替你谋划，调你军令，你可能早就死了。”
凌霜剑光所到之处，血肉横飞，素白的里衣尽染血色。
燕君望着如同杀人工具一般的爱人，愤怒、自责和悔恨在眼底盘旋：“燕无衣！你没有心！！”他抽出身旁近卫的大刀，飞身跃上屋脊，直指燕无衣：“阿霜剑下从不染血，就算是遭遇恶徒贼匪，也只会用剑柄打晕他们。她说过，她惩恶扬善，但绝不滥用杀器，恶徒自有燕之律法来惩处，无需私刑之。可你，却把她变成她最不能接受的人，让她犯下无数杀孽。你与我母子之恩怨，大可冲着我们来，何必牵连无辜。”
“她无辜吗？”燕无衣嗤笑，“我母亲被赐死，不是因为她一句话吗？当日父君盘问是否在长信宫见过信阳君，她只要说一句没有，我母亲便不会死。”
“那时我与阿霜年纪尚小，并不知其中厉害。她只是没有撒谎！”
“她将我扮作女儿身藏在卢家折辱于我，你又有何话说？”
燕君怔然。
“姜太后为你兄长铺平世子之路，在我流放出城那日便伏兵诛杀我。是阿霜救了我，但从此我却要以她侍女的身份活着，铅粉敷面，珠钗点翠，将我男儿之尊严踏入尘埃！”燕无衣面目阴沉，音色骤然尖利，忽然，他又笑了一声，声音慢慢趋于平静，“但也该感谢她，感谢她给了我机会，我才能联系上舅父，才能布下这十几年的局。你知道，为什么她只有三日记忆吗？”
燕君抿唇：“是你担心她泄漏你的秘密，所以对她动了手脚。”
“对。她知道的，远比你认为的要多。她知道我是燕无衣，她知道我恨你们兄弟，她也知道我会报仇，但她天真地以为她可以控制局面，以为我会顾念她的救命之恩。或许她现在都不敢相信，我还会借她的手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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