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朗月。夜已深沉。
白蔹掺和沈廉之家事,容瑾的不满与胡小喜相当。他夜访伴月别庄,说了不少事,但每件事都只说一半,慕白蔹听得是云里雾里。然而,不管慕白蔹怎么追问,怎么死缠烂打撒娇卖萌,他就是不多说一个字。
这家伙是故意的。慕白蔹气恼,却也拿他没办法。
不过,白日里清风水榭那一场闹剧,容瑾倒是不吝言辞,说得清清楚楚。
凌霜带着慕白蔹离开清风水榭,左初岫的事便传遍了昆仑城。因着燕君横插一脚,沈国公府那些旧事传出了新的版本。
有人说,左初岫当年假死是燕君所为。燕君钟情左姑娘,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见左初岫与沈廉之双宿双栖,一向不择手段的燕君岂会甘心。于是,他找了一个与左初岫身形相仿的女子,毁其双目和面容,杀了丢在伴月别庄,伪造左初岫被杀的假象。而真正的左初岫则被他带回了燕国,金屋藏娇。此番诸侯会盟,左姑娘趁燕君不备逃了出来,这才有了清风水榭那一场风波。
“坊间流传,燕君与沈廉之在清风水榭大打出手,当日数艘小舟上的船客都听到沈国公说了一句‘夺妻之恨’。”容瑾垂眸看着慕白蔹,翡翠色眼底荡开淡淡的笑意,他刮了一下慕白蔹鼻尖,淳厚的嗓音带着三分宠溺,“小白蔹啊,你平日里闲事不管,但这惹的麻烦事是一件不少。”
慕白蔹大大打了个哈欠,一阵困意袭来:“跟预想得有些不一样,但效果差不多。”眼皮沉重,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容瑾还想说什么,却见慕白蔹沉沉睡了过去。因着受了风寒,略有鼻塞,呼吸间偶能听到一两声呼噜。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般,蜷缩在他怀里,安安静静,惹人怜爱。
容瑾心弦微动,收紧双臂,下巴搁在她头顶心,目光渺远深沉。良久,听得他一声轻叹:“罢了!真遇难事,带你跑便是。”
夜风清凉,带得屋外樟树沙沙作响。
慕白蔹做了一个香甜的梦,梦里尽是冰皮桃花酥。清浅桃花芬芳,绵软细腻,入口即化,尝起来像极了巷口的棉花糖。
奇怪的是,甜甜的味道中夹带着墨香。
谁把我的桃花酥芯子染了墨汁?!慕白蔹愤愤然醒来,清晨第一缕阳光堪堪投射在她脸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咕噜噜~”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原来是饿了,怪不得梦里都是吃食。慕白蔹摸着肚子起身,眼角余光瞥到枕边躺着一张便笺。
清清浅浅的桃花香自宋君纸散出,其上书写着三行小字:闻君心戚戚,夜半私语时,静候郎君归。
慕白蔹嘴角抽了抽。缠缠绵绵这许多字,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明日再来。
这时,屋外蓦地响起凌霜的尖叫声。
慕白蔹迅速收起便签,推门而出。
凌霜是来唤慕白蔹起床用早膳的,然而,甫一踏进园子,便瞧见庭院西南角百年樟树下吊着两个男子。这两个男子双目圆瞪,身着银灰短打,后辈处用赭石色泽的棉线绣着一只浑圆的兔子,正是卯字部的部众。
这两人是胡小喜安排给慕白蔹的暗卫,身手在卯字部中数一数二。
胡小喜来得快,慕白蔹方看清树上吊着的两个护卫,他就已经遣人将尸体放了下来。
“颈骨断裂,一招毙命。这两人是被杀后吊到此处的。”胡小喜面色凝重,仔细查探,但见两人鞋底沾染了淤泥,靴子褶皱处夹着一片嫩黄色的花瓣,花瓣极小,仅有婴儿指甲盖那般大小,“这几日昆仑城未曾下雨,他们鞋底却潮湿异常,淤泥泥泞,可以断定,他们曾去过一处水边。”
慕白蔹挑起黄色花瓣:“春寒未退,这个时节的黄色小花,当是迎春无疑。”声音嘶哑,短短一句话,说得很是费劲。
胡小喜点头,示意慕白蔹少说话:“这两人是我安排给姑娘的护卫,按常理是要在你身侧随时保护的,不会离开太远,他们出事的地点,定是在这伴月别庄中。”
卢凌霜不忍看地上的尸体,背过身去:“我们住进来,满打满算都没有一日,这么快就动手,这暗处的人是不是个急性子?”
“是挑衅,也是警告。”胡小喜为两个护卫合上双眼,“阿袖当年之事,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许多。这般悄无声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杀我们的人,此人功夫不弱,且行事甚为狂妄。姑娘,你还要管这闲事吗?”
此时此刻,胡小喜还是不忘劝慕白蔹别掺和左初岫的事。
慕白蔹轻了轻嗓子,尽量让嗓子舒服些:“自然。我慕家儿女岂是知难而退之人?草菅人命、滥杀无辜之徒,你我也当替天行道。阿袖姑娘身死这许多年,凶手逍遥法外,该是伏法的时候了。”
指尖那一小片黄花随风落入泥沙。
无垠厚土,掩埋花泥。如果说众生是那广袤的土地,那这两名暗卫便是那片小黄花碾落而成的花泥,无足轻重,落下了便再也寻不见踪迹。但于慕白蔹而言,那是两条鲜活的生命啊,无论有无贡献价值,都不当随意被人抹杀。
慕白蔹提起裙摆,朝着两名暗卫徐徐跪下,躬身一礼:“慕白蔹谢两位兄弟多日照拂。两位的家人,我慕家定会好好安顿,你们且安心归去。”
胡小喜也随同慕白蔹一起拜了拜。随后他扶起慕白蔹:“二姑娘,你昨日染了风寒,先好好歇着。这些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慕白蔹拂落衣上尘土,神情肃穆:“阿霜,你替我护法。我倒要看看这伴月别庄究竟藏着何等秘密。”
“二姑娘……”胡小喜皱眉,正欲劝说什么,却被慕白蔹一个眼神止住。
她那双清清亮亮的眼睛坚定而不容置疑。
以往,胡小喜总觉得慕白蔹过于平易近人,却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显露出这般的气势。忽的,他想起大姑娘书信中曾提到过:“我那妹妹看上去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谁都可以惹,但实际上谁都惹不起。”
此番暗卫被害,他家姑娘是真生气了。胡小喜心知慕白蔹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劝阻,只是目送两个姑娘进了屋。
不多时,一曲凄清的《离魂引》自屋内流泄而出。
这首曲子,慕白蔹练了不下百回,已是精进不少。虽还有几处不着调,但至少胡小喜一听就听出了是《离魂引》,也不似以往那般一听就听去了半条命。
胡小喜猜得没错,慕白蔹是想要施展魇术探知左初岫的残念。
寻找凶手并不是只有引蛇出洞这一个法子,这世上,只有她不想知道的事,没有她无法探知的事。只要她愿意,凶手便无所遁形。不过,使用魇术消耗极大,稍有不慎便会心神不稳,陷入梦魇不得出。迄今为止,她主动使用魇术也不过两回。
意识海中的琉璃巨树高耸入云端,彩霞环绕,五光十色迷人眼。
慕白蔹心念一动,一颗琉璃球离开枝头飘到了她身前。
琉璃幻境,十里长亭,黄花铺满天。
阶前,有玄色高冠男子怀抱琵琶,背光而坐。
错落的琵琶声响遏行云。
长亭古道,无人送别,唯有琵琶相伴。日光在男子身后投下一道阴影,光影浮动间,寂寥、落寞、忧思交织。
在极远之处,水绿衣裳的女子站在马车车头,远远望着那个男子。她带着面纱,眉如青山远黛,眸如秋水微波,清冷而孤傲。
她只远远站着,却不上前,眉目间流露出的是隐忍的眷恋。
她大概就是左初岫。
慕白蔹端详片刻:“这双眼睛倒确实同我相似,只是藏了太多的东西,看着总让人心疼。不过,稀奇的是,这姑娘对沈廉之要死要活的,甚至不惜与斯伊决裂也要当外室,但心中最最惦念的竟然不是沈廉之。”
虽然慕白蔹没见过沈廉之,但看亭中男子背影,多有怀才不遇之感。这样的情绪,绝非沈国公那般身份之人有的。
好奇心一起,慕白蔹不急着去看左初岫死前发生了何事,而是穿过菊花花海一窥这玄衣男子真容。
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玄衣高冠,肤白如雪,狭长的双目如猎鹰一般炯炯有神。但因遭到贬谪,颇有几分雄鹰折翅而伤的无奈。
这人,不是慕白芨,是谁!
兄长有鸿鹄之志,为一展抱负,不惜违背祖训,与慕家断绝关系,从而换得登入庙堂的机会。然而,在九年前,容瑾为帮助质楚的秦太子逃离楚国,以解除慕家诅咒为条件,说动了百里叔父里应外合。楚君震怒,认为慕家有不臣之心,对慕白芨从仕也颇有疑虑。最终,此事以百里叔父以死谢罪落下帷幕。
而兄长呢?一朝从炙手可热的都城新贵、楚君心腹,沦为有过之臣,贬谪到了偏远的东海之滨。一飞尚未冲天,羽翼却被折损,而且当初是无辜被牵扯猜忌,想来兄长当时心里是不好受的。
“姑娘,太子殿下前来拜谒。”突然,胡小喜的声音传入耳中。
慕白蔹愣了愣,心念一动便退出了意识海。
她想过,燕君会来,沈廉之会来,却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拜访伴月别庄的人,竟会是萧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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