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尼禄微微眨了下眼, 对叶斯廷的精准判断有些意外。
“无妨,我们也恰巧谈及圣殿的事。海德里希也是御前议会成员,有关圣殿的计划, 都可以与他共享。”
“啊,属下明白。”叶斯廷用一种轻快的嗓音说, “我已根据您的指令,与圣裁所的主审官联络, 并取得了对方。公开审判日与下一次圣殿祭典日期相近,陛下请依旧扮演虔诚的世俗君主即可,其余都可以交给帝国圣公会。”
说罢, 他话锋陡然一转,“不过, 我听闻陛下调用一部分锚点建设经费, 在王都的卢比孔河对岸,仿照德尔斐圣殿改建了王都圣宫。请允许我进一步参详您的旨意——那是为了圣子殿下准备的,对吗?”
书房里的两个男人,都不同程度愣了一下,又同时抬头看向尼禄。
尼禄抿紧唇瓣, 一时没有应答。
修建王都圣宫这件事,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过, 王都将领都以为那是皇帝陛下对王都的日常修缮。
只是那天晚上, 在跟系统掰扯完是圣子迁来还是他迁过去的胡话后, 他却直至凌晨都没能合眼。
最后,在白狼骑惊愕的轻问声中,尼禄翻身坐起, 在天光大亮前, 直接画完了整座王都圣宫的设计图。
圣宫的前身是王都天顶圣堂。
除宇宙之脐、众神之都德尔斐以外, 帝国信徒相信,众神也掌管着茫茫星海中的诸多领地。
而各星系中大大小小的圣堂,就是人间与神界相互沟通的桥梁,也是众神短暂栖息的居所之一。
他说不清自己在以什么样的心情誊画圣宫的设计图。
圣殿挑唆信徒暴动这件事,说起来不轻不重,但却提前给他敲了一记警钟。
他原以为在虫族战争前,把大贵族收拾服帖就足够了,但却忽略了人类历史上任何一次惨烈战争,都是宗教发展壮大的肥沃土壤。
要知道,人类在第一次遭遇虫族前,曾有过很长的无神论时期。
人类笃信地球文明足够先进,相信人类设计的战舰和激光,可以抵御任何来自茫茫宇宙的威胁。
直到这份笃信被虫族撕碎践踏,血淋淋地甩在人类脸上,古老的众神信仰就此复兴。
而对第二次虫族战争,他确实是抱着必死的意志去的。
就算万幸之幸,他在战争中活了下来,与可敬的omega战友共同诞下王储,最终等待他的,也会是疯症的深渊。
如果能按照他的遗诏进行,到时就是一个幼小的、还在襁褓中的卡厄西斯王储,和他那柔弱的omega君后,在狼骑军团的摄政监护中,在海德里希、阿撒迦、叶斯廷等一切由他甄□□的名臣的辅佐下,一起统领庞大的银河帝国了。
只要铆钉般深植帝国的锚点体系,能在战后残存百分之四十,加上他已提前没收大贵族的兵权,短期内贵族是掀不起太大风浪的。
可是战后的圣殿势力,会扩张到什么地步,连他也不能完全想象。
圣殿原本就靠信徒捐赠的巨额财富和地产供养,在卡厄西斯皇室对领星掌控力最弱的时期,他们甚至能直接在被捐赠的领星内收取税金——
向众神奉献一切以求救赎的思想,是否会一路扩散到帝国的各个领星、王都军队、乃至太阳宫的近臣中?
卡厄西斯家族史上最幼小的加冕者,他的继承人,到时又能否有足够魄力应对这一切?
尼禄思虑过度,疯症又发作了,顿时又气又急,喃喃着“时间……时间!”将脑袋用力抵进枕头里。
等他清醒过来后,自己正被桎梏在骑士的臂膀中,对方金发上颤栗的汗珠,一路滴进他的衣领。
骑士用手掌
抚摸他的额发,像儿时那样颤抖着哄劝着什么,可他浑然未闻。
银发皇帝抓住床单的虚软指尖松开,眼神专注地望向骑士肩后,最后伸出手,将圣宫设计图的最后一笔完成。
当年为了给后世卡厄西斯皇帝留下后手,恺撒大帝发明了贵族参觐制,让所有家族的掌事人必须在王都任职。
他们在王都锦衣玉食,享有领星无法拥有的特权和奢靡生活,然而实际身份却是皇室的人质。
而如今,他也必须为自己的王储留下后手。
即便将圣子迁入王都这件事,极大概率不会在他在位期间实现,但他留给王储的这些名臣,应该明白要如何推动。
“是的,”尼禄冷静地说,“我是想让圣子迁入王都。就像恺撒大帝以参觐之名,让贵族习惯以被圈养在王都为荣。
“我的理想是,德尔斐圣殿仍可以保有举办圣殿祭典、为新皇洗礼、培养帝国神官的圣职,但德尔斐圣子的永久居所,将变更为由众神授予权柄的帝国君主身侧。”
“……这,”连尼禄身侧的白狼骑都愣住了,“陛下,这或许会相当难以实现——”
“我知道。无论对信徒,对圣殿,对帝国贵族和子民,这都是太冒进的做法,需要持之以恒的耐心和毅力,慢慢瓦解圣殿的影响力。”
尼禄眼神一冷,闪过所有人熟悉的烈意。
“然而诸卿,只要我的愿望能够达成——德尔斐圣殿将永远没有机会与皇室抗衡。
“我自知这件事推动起来很艰难,不会在我在位期间实现。因此,王都圣宫与其说是为了圣子殿下建造,倒不如说是我留给王储的加冕礼物。”
——当他再一次提到王储时,身旁的白狼骑犹然一僵;
而跪在书桌前的海德里希,简直像被凌空抽了一记耳光。
从英俊的脸到薄薄的唇,一下就没了血色。
一双蓝眸里,因神魂颠倒而疯狂燃烧的火焰,像被猛地浇了一杯冰水,霎时只剩污黑的灰烬。
叶斯廷在光屏对面点了点头。他显然料到尼禄会将此作为长期任务,不过,他还是轻声道:
“陛下,尽管加涅大人总在催促您尽早选择君后,但我仍然对此持有小小的保留意见:分化期一过就履行皇室职责,对任何人来说都太苛刻了。您应该先花几年时间调养身体,完全恢复健康后,再考虑加涅大人的提议。”
尼禄抬眸看了他一眼。
叶斯廷再绝顶聪明,也不可能凭空猜到虫族战争和他有疯症这两件事——他也并不准备向对方暴露后者——因此,对方不能理解时间的紧迫性。
这不怪他。
于是对叶斯廷的谏言,尼禄只是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书桌前的黑发元帅仍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尼禄目光再度移向他时,就听叶斯廷在光屏里微笑说:
“我想,元帅大人应当也已理解陛下的宏愿了。显然,要实现这样空前的理想,帝国和陛下都迫切需要您的支持。您作为——”
说到这里时,他莫名将咬字加重,绿莹莹的狐狸眼发冷,嗓音也骤然变得低沉。
“——帝国元帅的支持,海德里希阁下。”
海德里希站起身来。
他甚至没有向尼禄告退,就缓缓躬了躬身,然后安静退离书房,留下眉心紧蹙的尼禄。
听见书房门关闭的声音,叶斯廷面上并没有任何表情。
但当尼禄将目光移回光屏,他又下意识展露温和的微笑。
“……你知道我还在调查你的身份,对吧?”尼禄突然说。
叶斯廷不再微笑了。
他用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望着尼禄,好像在等待他说出什么。
“如果我在你主动承认前获知真相,我会非常、非常失望的。”
尼禄紧紧盯着他,斩钉截铁地强调,“在南境调查的狼骑,每天都会给我发送进度报告,而今天的密报,我还没来得及开启。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陛下,”在开口前,叶斯廷先把目光移开了,然后用很轻的声音说:“或许我会在那之前偷偷跑掉的。”
“……你敢。”
尼禄眸中掠过一丝伤怒,但很快被君主的理智压制下去。
他坐在椅子上,像个始终得不到拥抱的孩童,喃喃着赌咒:“在我没得到想要的真相前,你绝不可能就这样逃脱,我以卡厄西斯家族的名誉发誓。”
说完,就率先挂断了通讯。
白狼骑沉默着,为他递上狼骑的密报。
尼禄紧抿着唇,盯了那份文件一会儿,突然说:“所以,今天有进展吗?”
“暂时还没有,陛下。南境贵族虽然确认了叶斯廷曾在领星活动,但在此期间,叶斯廷没有透露任何与皇室有关的讯息。”
作为尼禄的白狼,白狼骑有审阅所有密报的权限。
“针对基因嵌合体工程的调查也在进行中,但即便搜寻范围已扩大至帝国境外的黑市,也没有任何关于这种级别技术的情报。”
关于叶斯廷的身份调查,狼骑虽然有更强的情报搜集能力,但实际进展却并未比海德里希派遣的下属好上多少——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现象本身也值得深思。
要知道,狼骑除了是最精锐的近卫军团,还是皇室手中最优秀的情报机构。
连狼骑都步履维艰,说明想让这件事成为永久秘密的人,拥有远比狼骑高得多的势力和权柄。
尼禄的目光,再一次落向书桌上的相框。
放在桌上的指尖,不由轻微战栗了一下。
卡厄西斯的家族合照很多,但唯独这一张,是尼禄在母后寝宫的床头柜上找到的。
兄姐们、父王和母后都坐在蔷薇花园里,朝镜头快活地微笑着。
母后则是这张照片里唯一没有看镜头的人,她怀里抱着还在嘬奶嘴的小尼禄,微微侧着脸,看向此生所有被她珍视的人们,眼眸里透着一种很漂亮的光。
鲁铂特大规模清洗卡厄西斯家族在王都的痕迹时,漏掉了早逝先后的寝宫。
于是,这张照片在床头柜上静静蒙尘,又在十年后,被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带走。
尼禄不知道母后是否反复摩挲过这张合照,才会让镜框表面如此光滑锃亮。
他只是自私地、擅自从母后手里偷走了这份思忆,想用以补足他对那被血泪模糊的幸福时光的想象。
对他而言,他的家族永远是他的骄傲,他最大的支柱,就像太阳与月亮一样辉煌高洁。
为此,尼禄几乎从未想象过,一个如此耀眼的皇室家族,将会在身后投下怎样浓重的阴影。
白狼骑只见他缓慢摩挲着相框,久久沉默不语。
他虽然不能立刻猜出叶斯廷与皇室的牵连,但凭借多年的默契,他仍然嗅出了小主人内心隐秘的煎熬。
他不由放轻声音,低低道:“陛下,就算不继续追查,您也可以继续使用他的才华。一个破解阿西莫夫项圈的人,对帝国的贡献难以估量。只要我和狼骑保持警惕,他就无法……”
尼禄:“继续查。”
“……陛下。”
“身份不明的人,是不可能被委以重用的。”尼禄说,“如果让他一生都只当最低品级的秘书官,或者终日在实验室誊写报告的实习研究员,是对叶斯廷这个人的最大浪费。
“在我的人才征募计划中,任何可能进入政治中心的人,都
必须调查清楚有无前科,出身背景,乃至公开发表过怎样的言论。基于这点,对他的背景调查必须详尽。传令狼骑,追查到底。”
顿了顿,他攥紧指尖,又低声补充一句,“……即便发现牵涉皇室成员,也绝不允许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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