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少卿府上的愁云短暂的散了几日,甘鹿衔又来送了几次糕点,不过每次都是匆匆喝杯茶就走。
听说他奔走为米粮涨价一事写状纸,希望朝廷和各地府尹约束管辖。
这一日,甘鹿衔一身短打,又是匆匆而来,还有些狼狈。
他问道,“千歌,可否讨一杯茶喝?”
千歌自然答应,还叫人摆了棋盘对弈。
圣上为水利一事发愁的同时抽空举行了殿试,甘鹿衔高中状元。不过这档口,谁也没空为今科学子举办琼林宴,也没人冒着雨打马游街,千歌打趣甘鹿衔错过了“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机会。
“甘某不觉遗憾。”甘鹿衔回神道,“有空和千歌下棋吟诗才是甘某的幸运。”
“只怕雪蒿想下的不是棋,想吟的也不是闲诗。”
千歌随手落下一枚白子,只见棋盘上黑子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甘鹿衔叹了一口气回道,“祖父在南城孤身一人,我实在担心。”
“不是这个原因。”千歌从他手中拿来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局面瞬间焦灼,黑子竟隐隐有反败为胜的趋势。
甘鹿衔丢了手中的棋,站了起来,眉头紧锁,道,“千歌聪慧,自然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我确实还有别的心结。”
“何事?”
甘鹿衔:“大雨滂沱,粮价飞涨,百姓流离失所,甘某恨不得以身代之,却什么也做不了。”
千歌也丢开了棋,“天灾之下,人也不过小小蝼蚁,老天爷叫我们生,我们才能生,老天爷要叫我们死,我们只能死。”
“总能做些什么!”甘鹿衔凝视着雨幕,郑重道,“甘某只不过想尽些绵薄之力。”
千歌也站起来,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
她问,“哪怕这绵薄之力让你失了性命,也不后悔?”
甘鹿衔猛地回头,想问千歌这是什么意思?
触及千歌的眼睛时,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不后悔。”甘鹿衔接过那杯茶饮尽,“我本就志在为官,身为赵国官员,我该为百姓解忧,而身为罪臣之后,我该替父亲赎罪,死不足惜。”
雨珠子从房檐上一刻不停地往下滴,把青石板砸出了一个又一个小坑。
无边无际的雨,被风裹挟着,又被风安抚着。
千歌舒了一口气问道,“你可知为何明明能用三百年的堤坝,短短二十二年就损毁?
为何富昌大坝决堤一事,三城一府的官员敢五日不报?
为何沂源城城主在金銮殿口称韩家坝,而非富昌大坝?”
甘鹿衔沉思一会儿,回道,“千歌的意思是当年有人贪墨治水拨款,阳奉阴违?”
千歌点头,甘鹿衔又问:“和韩家有关?”
“现在一切还是猜测。”千歌叹了一口气道,“韩家是京中望族,不仅圣上信任,民间风评也极好,要是真的牵扯进来,只怕朝廷动荡。”
甘鹿衔:“朝廷是百姓的朝廷,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既然有蛀虫,如何能不除之而后快。”
只是三城一府势力盘根错节,富昌大坝建造一事又已经过去二十二年,要查起来只怕困难重重。不说别的,光是要在不惊动韩家人的情况下,从户部和吏部调出当年治水相关文书就十分困难。千悦以大理寺修正狱史为由跑了几次,白天管文书的官员压根不见她,夜探又不知道文书放在何处。
“这不难。”听完千歌的忧虑,甘鹿衔道,“只需我以学习本朝历代治水政策为由,应当可以借来一观。”
听了这话,千歌舒展眉头,笑道,“我倒忘了你这新科状元。”
甘鹿衔没再久坐,冒着雨匆匆离开。
待他取到文书再来凌府,刚好遇见下值的千悦。
甘鹿衔向千悦施礼,可千悦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这人哪点配得上聪慧过人的姐姐?几乎隔几日就要登门,像什么样子。
千悦问:“你来干什么?”
甘鹿衔:“来送一些文书。”
两人一前一后往千歌的院子走,千悦问道,“既然来给爹爹送文书,为何不去前厅,我看有些人是另有企图。”
“是千歌要的文书。”
“我姐姐要的?”千悦不信,忽然转过头来,脚步停住,不可置信道:“等等,你叫她千歌?!”
甘鹿衔温和道,“正是。”
“你凭什么……”
后半句话隐在雨声里,千悦抬脚就踹,恨不得杀了这登徒子。
“姓甘的,给你三分颜色是不是要开染坊?”
甘鹿衔一是不愿意和她争执,二是为了保护手里的文书,只堪堪退了半步,躲开那一脚。
千悦还想再踢,只听见一声细微的咳嗽声从角落传来。
“千歌。”甘鹿衔快步走上前,用伞挡风,“怎么这样就出来了,你的身子不能受风。”
被人抢白,千悦心有不爽,也快步上前扶住千歌,“姐姐,快进屋。”
三人撑伞往内院走,甘鹿衔站在千歌身后,帮她挡冷风。
“我再不出来只怕某人管不住自己的脚了。”说完,千歌又对甘鹿衔道,“雪蒿,实在是对不住。”
甘鹿衔感觉心里闷闷的,想说千歌永远不必道歉。
“干嘛向他道歉,一个无礼的登徒子罢了。”千悦嘟囔着。
千歌:“千悦,雪蒿是来送富昌大坝文书的。”
“真的?这穷酸书生这么厉害?”千悦瞥了一眼他手上拿着的文书,不信。
千歌拍拍她的手,“雪蒿现在可是圣上亲点的状元郎,前途一片大好,你呀,管管自己的嘴。”
“好嘛好嘛,姐姐小心别受了凉风。”
两姐妹相互依偎,话语中处处是亲昵。
进了屋中,千歌立马打开文书一目十行。
甘鹿衔:“文书我已经看过,似乎并无问题,无论是朝廷拨款的二十万两还是韩家捐赠的八十万两,账目都细致清晰。”
千悦也凑上去,道,“确实,难道这其中真没问题,决堤只是意外?”
千歌没说话,只一页页翻着文书。
“不对,有问题。”千歌将文书放在桌上,道“这用的墨不是同一种。”
千悦凑上去看,半晌问道:“哪里不同?”
“墨的香味。”千歌解释道,“朝廷拨款的账目是用市井之中最常见的松烟墨书写,只有墨香。而韩家捐赠这八十万两账目还带着淡淡的香味,只有南疆送来的贡墨才会散发如此奇异的香味。”
千悦:“南疆的贡墨?这文书是伪造的,难道是外邦奸细?”
甘鹿衔解释道,“不一定,南疆贡墨也曾被皇室赐给信任的臣子。”
“对。”千歌点头,“历代赐给望族的贡墨不在少数。”
甘鹿衔:“可光凭油墨的味道不同也无法作为证据,还是得从这账目找到错处,才能上报朝廷。”
千歌:“不必找了,能用得上贡墨的家族必定是京都望族,他们做事谨慎,如果真有错处,怎么会二十二年无人发现?”
“我不信,是人就有出错的时候,一定有哪里不对。”千悦凑近了一张一张看,然而这账目处理的滴水不漏,每一文铜钱都记录在案,哪里能找得到。
千歌:“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千歌和甘鹿衔对视一眼,看得出来,两人想到一块去了。现在唯有派遣信任的人或亲自南下三城一府,寻找蛛丝马迹。
甘鹿衔:“我即刻进宫向圣上请命,南下三城一府探查此事。”
千歌:“你只是新科状元,圣上怎么对你委以如此重任?况且若真有贪腐,此时明目张胆的请命只怕会引来杀身之祸。”
甘鹿衔:“甘某只需要一个借口南下而已,听说三城一府政治清明,作为本朝学子,自然十分向往。”
千歌沉思几息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姐妹就等雪蒿你的好消息了。”
再次送走了匆匆而去的甘鹿衔,就听千悦问道,“姐姐,为什么让他去?没有拳脚功夫只怕他不能活着走到三城一府,指望着他查案得到猴年马月去了。”
“这不是还有你吗?”千歌笑道,“快回去收拾收拾,一起启程。圣上如今无心理会今科学子,雪蒿的提议只怕会被匆匆答应。”
千悦不可置信道:“姐姐要我去当他的护卫?”
千歌安抚道:“什么护卫?一同查案罢了,他有朝廷官员的身份,你有举世无双的武功,自然是再好不过。”
“我也想进宫见圣上,我也想当钦差。”千悦嘟囔了几句走了。
两人离开后,内室顿时只剩下茶香。千歌畏寒,三月里还烧着小火炉,上面放着茶壶,水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外间的门被敲了敲,是被母亲调回身边的云翠,“大小姐,夫人说您去外祖家省亲的马车已经装点好了,您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没?”
“没了,明日一早出发吧。”千歌回了一句,从柜子里找出白华澄缝制的那顶帷帽放在桌上。
第二日一大早,鸡还未叫,千歌就启程了。送行的只有父亲母亲,千悦和甘鹿衔是半点不知情。
雨天省亲,不合适;千歌这病弱身子,更不合适。但凭着千歌的巧舌如簧,还是说服了凌父凌母,带着一队人马轻简出发。
另一边,甘鹿衔进宫递上陈情书,连圣上的面也没见到,就有人传旨说圣上答应了。
七品钦差,学习的同时还要替圣上慰问灾民。
等甘鹿衔领了官服令牌,打点好行囊后来凌府向千歌辞行,才得知千歌两日前就去外祖家省亲了。
甘鹿衔叹了一口气,对着凌府牌匾施了一礼,心中惘然。
此去凶险,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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