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悦把画带到后院,清儿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眼睛,低声道了一句,“晦气。”
这画上的正是孙大娘朝思暮想了五年的相公,清儿把那人已死的消息告诉她,听说又是好一场大闹,晕过去之前还要到前院去求甘鹿衔给她把尸体带回来,说埋进祖墓云云,香蕾好一番功夫才劝下。
下午千悦和清儿在后院掷石子玩,听着后院的嘈杂,清儿道,“凌捕快,你说这人是被打不怕吗?”
千悦打出一个完美的水漂,不开口。
清儿也不在乎,自顾自道,“我原也不信还有这种人,直到我爹第一次打我娘,不管怎么打,她都想着她的周郎,一个恶心玩意儿罢了。
你说她不是犯贱吗?”
她不知道她出生前母亲见到的周郎是何貌比潘安,千好万好的模样,她只知道,她的爹爹从来不像别人的爹爹,他不会挣钱回来,不会对她们母女笑,不会买糖葫芦这样的小玩意儿来哄她,他只恨不得扎根在赌场。
她娘年轻时也是远近闻名的巧手娘子,三下两下挽的头花比店家卖的还好。
后来嫁了那“周郎”,谁见了不说一句可惜,只有她自己执迷不悟,靠手艺赚来的钱不仅养活一家三口,还要给赌鬼还债。
清儿有时候想,要是她没出生就好了,母亲也没嫁给父亲,一辈子靠挽头花过活还轻松些。
千悦再抬头,只见清儿早已满脸泪水,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外人她向来不善言辞,想安慰也不知如何开口。
“清儿姑娘……”
哭了好一会儿,清儿又开口,“不愧是大理寺的女夜叉,连句可心话儿也不会说。”
千悦回嘴,“不愧是卖头花的厉害娘子,连话都带刀子。”
说完才想起来清儿此刻心情不好,正想着补救,就见清儿破涕为笑,着实令人费解。
“凌捕快,我也想当女夜叉,如何才能进衙门?”
“得吃苦。”千悦轻声答道。
吃很多很多苦。
受气氛感染,千悦难得回头看,想起那段天不亮就得起床练武的日子,无论严寒酷暑、刮风下雨,小千悦都得练,但那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进大理寺,毕竟爹爹说整个天下都没有女子为官的。
直到琉元三十年,她和姐姐随父亲出席宫宴,她几十招放倒新科武状元,圣上赞了一句“巾帼不让须眉”,还说新得了一条镶宝石的华丽鞭子,要赏给她。
小千悦跪在地上,说我什么都不要,请圣上让我进大理寺做捕快。
“进了大理寺也不好过吧。”清儿道。
“其实刚开始一段日子还好。”
那是她刚进大理寺的日子,刚拒绝了圣上的宝石鞭子,还以为能和爹爹一样官运亨通,说是春风得意也不为过。
不过没过太久,千悦就发现,其实所有人都把她当个逗闷子的看。
不论她在大理寺轮值时多尽心尽力,不论她抓了多少歹人,不论有多少男子是她的手下败将,人们都说——“嗐,姑娘家,过几年就不行了。”
因为怕过几年就被赶回家,千悦比一般人努力千百倍,别人不肯干的脏活累活她都干,别人怕得罪人不敢抓的人她都抓,持刀行凶、穷凶极恶之人她都豁了命去追。
数不清她受过多少伤、也曾命悬一线。
幸好,她挺过来了。
讲完了这些,千悦笑笑,道,“说这些做什么?清儿姑娘,你想进衙门这事我帮不上忙,抱歉。”
清儿泪眼朦胧,“很累吧?凌捕快。”
千悦沉默,累?她从不觉得,也不能觉得。
“我不进衙门了,我想拜你为师。”说着清儿一撩衣袍跪了下来,“请凌捕快收清儿为徒。”
千悦双手扶她,“快起来,这是做什么?”
清儿不起,又道:“若凌捕快不愿收徒,往后此生清儿也愿意随侍左右,为奴为婢未有二话。”
千悦长叹一声,道,“我答应你就是,起来吧。”
清儿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师父,“我现在就奉拜师茶来,师父你等等我。”
两人本就同龄,且都是爽快性子,喝了茶就算全了礼节,成了名正言顺的师徒。
千歌知晓后颇有些哭笑不得,原以为两人年纪性情都相仿,会成为好友,没想到竟做了师徒。
甘鹿衔送上去的折子,圣上的批复已快马送到,还是圣上跟前的吴忠公公亲自来的。
事关滔天贪腐,圣上也早有察觉,命大理寺卿韩博查,但迟迟没有进度,就知此事牵扯甚广,朝廷中蛀虫不少。但究竟派谁去查,一时也没有好人选,恰好甘鹿衔递了折子进去。
甘鹿衔这罪臣之子、新登科的状元,万万不可能有空结党营私,暂且还算可信任之人。圣上暗地里让他暂代五品钦差,可调用三城一府驻军,嘱咐他尽快破案。
甘鹿衔拿了圣旨给千歌看,千歌道,“圣上首肯,往后就好办了。”
“此次多亏仰仗了你们姐妹,甘某还未谢过。”甘鹿衔向千歌行了一礼。
千歌笑,也回了一礼,“此事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还得多谢千悦。倒是我要谢谢雪蒿为我日日把脉,还辛苦准备药膳。”
两人相视一笑,甘鹿衔道,“改日自当找机会谢过凌二姑娘。”
千歌:“也不必改日,听说甘太医有一药方去疤痕最佳。”
甘鹿衔了然点头,“我抓了药给凌二姑娘送去。”
“师姑,甘大人也在。”清儿大步进门,笑道,“我师父托我给你送桂花糕来。”
千歌接过,问道,“千悦呢?怎么不来喝茶聊天?”
“姐姐,我来了。”千悦也从院门进来,一身绯色衣裳,张扬热烈。
千歌打趣,“刚收了徒就使唤上人家了?”
千悦看了一眼身侧的清儿,无奈笑道,“哪里,是有人抢了糕点就跑。”
清儿一身爽利,看着比之前开朗些,笑嘻嘻道,“为师父跑腿,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千悦是个厉害性子,也是个活泼的,结识了清儿之后,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清儿竟比家里七八岁的弟弟妹妹还活泼天真些。
几人笑闹一阵,千歌道,“画像都叫人辨完了吗?”
“有清儿这个本地人在,辨得很快,除了住在偏远县区的,基本完了。”千悦道,“果然都是修缮堤坝的工人,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
在外找人辨认,见到太多人由惊喜到绝望,不约而同,大家一阵沉默,气氛陡然变得沉重起来。
“师父,我去给你提些茶水来。”清儿站起身子,大步离开。
待清儿走远,千悦道,“姐姐,昌城驻军的小将军是韩青松的弟弟韩青黎,我见过几次,不若我现在骑了快马去要人。”
千歌制止道,“韩青黎一月前才走马上任,只怕他也不知内情,我们把沂源之事解决了再去也不迟。”
“千歌说得对,沂源城之事还有些疑点。”甘鹿衔道。
千悦:“马匪杀光了,粮食也发了,还有什么不妥?”
千歌问道,“粮仓里的粮食去哪儿了?马匪山寨里的粮食又从哪儿来?”
“姐姐你是说山寨的粮食可能就是粮仓的粮食?”千悦懊悔道,“怪我那日冲动,没留下活口,不然还能审问一番。”
“有活口的。”千歌看向甘鹿衔。
甘鹿衔道,“从粪坑抓上来的那人还在审,但我看也问不出什么来,只不过是个山寨里打杂的。”
千歌点头:“若真的官匪勾结,那也应该只有少部分人知道,甚至于马匪中无人知道。”
甘鹿衔:“千歌的意思是周兴宏可能是伪装成别人和马匪私下见面?”
千歌:“对,我后来又问了香蕾是在何处见到周兴宏和马匪首领见面,穿什么样式的衣服。
香蕾说是在她家村子里,周城主穿着粗布麻衣。”
甘鹿衔思考几息,道:“应该是伪装成了城主府的下人马夫一类。”
千歌赞同,“这些人谋划良久,谨慎周密,就算审也审不出什么来,千悦你不过是杀该杀之人罢了。”
但是如何证明山寨的粮食就是朝廷粮仓的粮食陷入了僵局。
山寨成了一把灰,早找不到账目,其实就算没被烧,马匪大多不识字,想必也不记账。
还有一事,既然沂源城的账目文书全是被替换的假文书,那真文书在哪儿?
千悦着急道,“姐姐,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等。”千歌提笔写下这一字,又道,“这几日可能会出变故,大家尽量待在府中。”
等什么?
千悦不解,但也相信千歌,“那我去给清儿说一声,叫她别出去卖头花了。”
甘鹿衔知道千歌是什么意思,沂源城城主周兴宏身死,马匪山寨被一窝端了,藏的粮食全被分给百姓,也肯定发现了粮仓被人闯入。
背后之人该着急了。
是销毁证据?还是警告他们不要再查了?
甘鹿衔想,要是自己是幕后那人,定会双管齐下。
销毁证据倒是不怕,山寨、城主府和衙门全都调了沂源驻军暗中防卫,怕的是后者。
他虽是小官,但也是新科状元,在圣上那里挂了号。凌二姑娘更是声名远噪、武功卓绝。在他们三人之中,若要选一人下手,体弱的千歌必定是首要目标。
甘鹿衔担忧道,“千歌,这几日你尽量和我或凌二姑娘待在一起。”
千歌也想明白这一茬,默默点头。
天又阴了,风裹挟着泥土的气息,颇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千歌预感不详,心中默念菩萨保佑,保佑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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