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池子下挖出的两口箱子里装的正是沂源城缺失的文书,被人用蜡封住,一概保存完好。但若仔细阅读其中内容,必定令任何一个尚有良知的人怒火三丈。
三城一府地广富庶,尤其沂源,共辖一千亩良田,每亩可产粮食十石,朝廷赋税收一成,也就是每年收成一万石,朝廷收赋税一千石。
而逆贼胆大包天,周兴宏竟自己贪墨两成,二十二年不间断吸沂源百姓的血,足足贪了四万四千石粮食。然后官匪勾结,将粮食运到山寨存储。
甘鹿衔一杯凉茶接着一杯,还是不能败火,气道,“朝廷官员俸禄不薄,免事农桑,竟还要贪?!”
千歌病还未好,嗓子发痒,但不愿再歇,也处理这文书,道,“人的贪欲最是填不满的。”
甘鹿衔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还是几次摔笔。
哀其不幸,恨其不争。
身为读书人,身为朝廷官员,何至于贪?为何要贪?读书人的风骨、甚至于为人的良心,好似统统被狗吃了。
千歌也气,因为感同身受,所以并不劝他,只加快笔下动作,希望可以早早揪出其他人。
写着写着,千歌突然停笔,环视四周。
她住的这间是城主府的上好厢房,可眼见之处无一奢侈贵价之物,红木床的漆掉了些许,梳妆铜镜有些年头,屏风比她闺房内用的还不如。
千歌:“雪蒿,你知道周兴宏还有其他住处吗?”
甘鹿衔边写字边回道,“没有,周兴宏是出了名的节俭,据说十年穿同一套衣服,洗得发白,连袖子都磨破了才肯换,要不是这样,百姓和圣上也不会如此信他。”
千歌:“可他贪的金银、粮食到哪里去了?”
甘鹿衔也停笔不写,仔细回忆在城主府的这些日子,确实未见一件贵重物品,他道,“周兴宏的房间我也去过,并未发现有什么地方可以藏金银。”
千歌:“还有山寨中搜出的粮食数目也和贪墨的数量对不上。这些钱财要么是被藏起来了,要么就是已经花了。”
甘鹿衔:“数万两白银,这么大一笔银钱,究竟做了什么才能花的完?”
千歌神色凝重,又道,“还有粮仓里的尸体已证实是修缮堤坝的工人,究竟是谁杀了他们?文书也并未提及。”
甘鹿衔想起那日在粮仓找到的令牌,片刻后谨慎道,“这些问题只怕到了昌城才有答案。”
千歌点头,“待沂源之事梳理完毕,写成折子奏给圣上,我们就立刻出发昌城。”
甘鹿衔赞同,笔下动作加快,第二日便成了折子,正要交给折差,就见千歌和千悦过来。
“千歌,是有什么疏漏吗?”甘鹿衔叫折差先去前厅休息,迎千歌进了书房。
千歌道,“背后之人杀得了百余名工人,势力之大可能远超你我想象,把折子交给折差恐怕不妥。”
确实不妥,富昌大坝一案势力盘根错节,折差手中的折子也有可能被人看见,最安全的方法只有面圣言明。但眼下他如何放得下案子回京,再者说难道要让千歌一人去昌城那虎狼之穴吗?
甘鹿衔皱眉,千歌道,“不如就让千悦送折子回京,若圣上垂问,也可答疑一二。”
千悦扶着千歌,保证道,“姐姐放心,我记下你说的了。”
甘鹿衔犹豫一瞬,问,“可凌二姑娘如何将折子递进去?”
千歌:“自然是有办法的。”
办法就是在宫门外通报,圣上贤明,自会见千悦。
其实是没办法的办法,但千歌和千悦不想去求爹爹,怕的是忙碌多时,最后换来圣上赞爹爹一句“教女有方”。
爹爹自有政绩让圣上看见,千歌想让圣上看见的是身为女子却与朝廷一心、着眼苍生的她们,而不是作为大理寺少卿凌誉之女的她们。
甘鹿衔最后答应下来。千歌送走千悦,径直回房间煮茶喝。
袅袅茶香,充盈一室,泡的是上好的碧螺春,千歌好似不怕烫一样空手提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圣贤书教人不慕名利,心怀天下;圣人告诫世人,名利钱财乃身外事。
千歌从前也不在乎名利,甘愿做个不露面的幕僚“先生”,从来不细想为何女子不能为官,只知道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直到千悦进了大理寺受尽冷眼,而她半点忙也帮不上。
去求爹爹反倒让那些人更得寸进尺,好似千悦她将大理寺当成玩闹的地方。可她的妹妹明明那样努力、那样优秀,比之同辈男子不知厉害多少,更是得了圣上首肯,最后竟落得如此地步。
她好像突然一下就回过神来了,她想,她还是要名要利的好。
但她忙活一场,所求的也不过是尺寸之柄,若死后神仙怪罪,她倒要问问她们,为何世道不公?
千歌将茶水一饮而尽,摔了茶盏铺开纸提笔作画,画的正是红衣策马、放声大笑的千悦。
画完之后,胸中滞闷之气一扫而空,叫人上酒,再画。
画千悦使双刀,威风赫赫,撂倒数人;
画自己执笔论道,神采奕奕,敢与天地试锋芒;
也画一赤诚男子……
千歌唇角带笑,醉倒在窗前,桌上是未完工的画,画上是两女子相携的背影,但无人知谁是千歌,谁是千悦。
甘鹿衔新制了丸药送来给千歌,远远见千歌院中跪着一人,日头已经有些毒了,那人跪得笔直,未有丝毫放松。
走近一看,正是前两日落水的香蕾。
“你在此地何事?”甘鹿衔神色淡淡。
香蕾:“奴婢求见千歌小姐。前两日奴婢犯下大错,还未赔罪。”
甘鹿衔表情不变,道,“千歌不追究,你回吧。”
香蕾不动,神色倔强,“甘大人,奴婢自知无法弥补,后半生愿为千歌小姐仆婢,侍奉左右。”
听闻此话,甘鹿衔冷笑一声,“你到底为了弥补千歌,还是为了自己?”
香蕾:“奴婢不懂甘大人什么意思。”
甘鹿衔:“那本官就详细说与你听,过两日城主府就会迎来新主人,市井中皆传他妻妾成群,酷爱打骂下人。你身在奴籍,若寻不到人帮你,只能任他磋磨,所以你就盯上了千歌,拿准了她心善见不得人受苦,是不是?”
香蕾眼泪扑簌簌落下来,仰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看他,“奴婢虽是奴婢,但仍有羞耻之心,甘大人何苦作践?”
甘鹿衔:“你已存了害人的心思,何来羞耻之心?千歌不怪罪已是仁慈,你回吧。”
“可是奴婢没有推她。”香蕾伏地哭道,“甘大人相信奴婢,奴婢没推千歌小姐的,你们读书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为何不原谅我这一次?”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话不错。”甘鹿衔道,“可圣贤也说,‘以直报怨’。”
说罢,甘鹿衔再不理她,转身欲走,突然感觉腰被人抱住,带来一阵香风,熏得他恶心。
甘鹿衔立刻伸手将人推开,站的远了些。
香蕾哭道,“甘大人,你带奴婢走吧,奴婢什么都愿意做。”
甘鹿衔:“旁门左道,你既不回,那便跪着吧。”
说罢,甘鹿衔整整衣冠,敲响千歌的房门。
房内无人应声,甘鹿衔心下疑惑,抬眼一扫,才看见在窗边睡着的她。
这样哪能睡得舒服?着凉了如何是好?
甘鹿衔走到窗边,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画。
画上的千歌眉目淡然、神色从容,目光从画□□向画外,好似世间所有皆在股掌之中,不值费神。
甘鹿衔从头到脚一阵发麻,鬼使神差地,他拿起这幅画塞进袖子里。强壮镇定咳嗽两声,千歌未醒。他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了句得罪,绕到门边进入,给千歌盖好被子,又收拾了地上的杯盏残渣。
最后甘鹿衔看着不省人事的千歌,无奈浅笑,心道,什么美酒佳酿,竟醉成这样。
沉睡不知几时,千歌再醒来时,屋内已掌了灯,甘鹿衔手持书卷坐在一旁看的入神。
千歌慵懒躺着,就那么看着甘鹿衔,直到他注意到她醒了。
甘鹿衔轻轻叫了一声千歌,千歌笑开,道,“灯下看美人。”
可不就是美人,淑人君子,品貌非凡。
甘鹿衔知道她还迷糊着,无奈温声道,“喝了醒酒汤吧。”
千歌不肯,闭眼欲睡。既已醉了,何必急着醒来。
甘鹿衔担心她头痛,只好道,“我有正事要说。”
千歌抬眼,“什么正事?”
甘鹿衔:“先喝了醒酒汤吧,不然我们如何商议。”
看他神色不似作伪,千歌接过醒酒汤一饮而尽。
桔子、山楂、莲子、青梅、桂花入汤,清爽不腻,酸甜可口,千歌放下碗赞道:“手艺惊人。”
甘鹿衔不答,还是看书,千歌就猜到所谓正事不过幌子,这人心虚却强撑庄重的样子确实可爱。
她佯装不知,问道,“是何正事?”
甘鹿衔心下紧张,正想着借口,抬眼一看千歌,就发现了她眼中的促狭,他道,“正事就是这碗醒酒汤是我亲自做的。”
理不直气也壮,千歌心底发笑,面上却道,“哦?可有何玄机?”
甘鹿衔此时也不再紧张,侃侃谈起这醒酒汤他是几岁习得,除了祖父还未给别人煮过,不仅味美,还健脾养胃。
千歌认真听着,待他说完,郑重道,“确实是正事,辛苦雪蒿了。”
甘鹿衔严肃点头。
千歌又道:“你的正事说完了,我也有一件正事。”
甘鹿衔:“何事?”
千歌:“甘大人,城主府恐怕不安全。”
听到她叫甘大人,甘鹿衔就预感不妙,果不其然,她下一句话就是“有人公然入户偷了我的画。”
甘鹿衔不知做何反应,一瞬间血气上涌,幸好他不是容易面皮红的那种人,外人看不出来他的窘迫。
“咳咳。”甘鹿衔咳嗽两声,端起茶杯想喝茶,才发现茶杯是空的。
千歌大笑,边为他斟茶,边笑道,“雪蒿若是喜欢,尽管问我要就是了。”
甘鹿衔从未见过如此开心的千歌,被耍了连佯怒的表情都做不出来,只跟着笑,最后无奈道,“促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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