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公主?!”
姜缨乍听这话,着实吃了一惊,此时他才忽然恍悟,为何十七护法要一路跟踪十一护法至南州。
江湖中人插手皇家事可不是什么好事,何况十一护法要杀的,是传闻中携异象降世的荣王之女,当今圣上金口玉言的——“大燕的明月”。
虞凤斋五支金蝴蝶簪中,最精细贵重的这一支正好是近期被沈玉泰的夫人买下,如今却偏偏落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手里,姜缨原还不解,但如今听折竹此言,他又想到如今正在南州的圣驾,若说这金蝴蝶是沈玉泰进献给明月公主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日在官道上截杀的,除了十一护法和他的人,还有另一拨不知身份的神秘人,当时那拨人先冲了出去,但属下看十一护法那时却并无惊讶。”姜缨越是仔细琢磨那日在官道上埋伏截杀的事,便越是发觉其中怪异。
这桩生意,从一开始便蹊跷万分。
“将那位明月公主说成是永兴古宁府的顾氏女……也不知这桩生意背后的雇主,是如何哄骗住十一护法的。”姜缨站起身来,苦思无果。
“哄骗?”
折竹轻笑一声,“你又怎知他不是事先知情?”
“十一护法事先知情?那他……”姜缨张了张嘴,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不插手皇家事,是楼主定下的规矩,他真的会明知故犯?”
若当日十一护法他们真得了手,只怕会为栉风楼招来数不清的麻烦。
谁都知道那位明月公主最受当今圣人疼爱。
即便是江湖第一的杀手楼,也终究不能轻易对抗皇权,何况圣人身边的凌霄卫也并非都是等闲之辈。
“以往他不会,但如今却一定会,”折竹回转身来,“那日我故意提起他那位死去的妻子,他立即变了脸色朝我发怒,随即便自顾自以为人是我杀的。”
十一在入栉风楼前早已在江湖中结下不少仇怨,他一直以为自己藏在南州的妻子是死于仇家之手,故而他四处寻仇乱杀一气,身受重伤之际为栉风楼楼主所救,此后他入栉风楼抛却曾经的名姓,楼中人只知他与楼主有情,却不知他曾还有个早逝的妻子。
“可您是如何得知他妻子的事?”姜缨心有疑惑。
“自入栉风楼起,他每年三月十九都在南州。”冷风里,折竹的声音沾了些雪粒的凛冽,带了几分意味,“有趣的是,三月十九那日,楼主也常不在栉风楼中。”
“您的意思是,楼主她……也在南州?”姜缨到此时终于回过味来,他也不是没见过风月的少年人,本能地便察觉到其中的深意。
能在老楼主病危之际接过重担,将栉风楼经营成天下第一杀手楼的女子,又岂是什么良善之辈?她当年为何救下十一,其中内情无人得知,但如今看来……或许楼主与十一原本就是旧识。
“十一哥感念楼主大恩,对她一向顺从,此番却偏偏与人合谋,欲陷栉风楼于险境……除非有人向他证明了他的妻子是死于楼主之手,否则姜缨,我猜不透还有何仇怨能抵得过楼主对他的救命之恩。”
少年腰间的穗子迎风微荡,他的神情平添一丝乏味。
情爱,真是奇怪的东西,竟连栉风楼的楼主也不能免俗。
“这……”
姜缨惊愕不已,张张嘴,半晌才道,“与他合谋的,是否就是当日截杀明月公主的另一拨人?”
“那些人不是来杀她的,”
折竹摇头,嗤笑,“他们的心更大,想着杀皇帝呢。”
话音才落,他抬首打量了一番天色,也不知心内在盘算些什么,随即利落地收起那支金蝴蝶簪,“十一哥死在我手里,你大可以报给楼主,但明月公主在我手里这件事你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姜缨先是低声称是,随即又略有迟疑,“您不回楼里吗?”
“不回,”
纷纷雪落,少年的眸子漆黑发亮,气定神闲,流露几分不拘随性,“最近都不回了,我要去玩儿。”
姜缨已经习以为常,楼中也唯有护法十七才能如此随性而为,只因他的能力手段注定他可以如风不定,自在无拘。
“十七护法,可楼主昨日传信来,要您往蜀青一趟。”积雪沙沙,姜缨回神见少年已走出几步,便忙上前去,将一只竹管奉上。
折竹低睨那只竹管,也没伸手接,只问,“刘玄意在蜀青?”
“是,蜀青有人传了消息过来,楼主说,第二护法出任务还未归,如今只有您能够杀得了他。”姜缨如实说道。
“知道了。”
少年面上神情寡淡,“没到蜀青之前,你们别跟我太紧。”
“是。”
姜缨垂首应了一声,然而风声呼啸,他再未听到什么别的动静,他一下抬起头来,满目是雪野茫茫,鹅毛似的雪花一片片轻盈落下,这一片无暇的白里,不知何时已不见那黑衣少年的身影。
——
从客栈出来后,商绒便一心想着先离开镇上,而她来时匆匆,被折竹带到客栈时她也没细看四周,如今又戴着一张蜡黄沧桑的面具,也不敢贸然询问陌生人,生怕暴露自己与这张“脸皮”不符的声线。
她只得凭着模糊记忆,钻了几条巷子,来回走了几条街,才找准了镇口的方向,镇口人来人往,还有老翁执帚扫雪,摩擦地面的声音一阵一阵。
商绒气喘吁吁,风吹起她沾满泥点的裙袂,她朝前几步却又蓦地停下,她明显感觉到脸上那张薄薄的面具有些异样,脸颊处似乎几处失了粘性,她只伸手一摸,便触摸到面具微鼓起来的小包。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盔甲碰撞着发出的清晰声响令她尤为警醒,她摸着脸庞抬头一看,便见不远处有一队官兵正朝她这个方向而来。
领头的有两人骑马,其中有一青年身着常服,眉目清峻,商绒一看清他的那张脸,便觉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冷透。
她慌张不已,当下转身就跑。
忽然间,
一只手准确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商绒慌忙抬头之际,她已被此人从热闹的街市拽入窄小的深巷。
青年在马上睇视人群,他的神情始终沉稳严肃,他身边身着盔甲的男人身形魁梧,一副倦容:“贺千户,裕岭镇与南州城如此接近,那些人只怕不会在此落脚。”
青年手握缰绳,骑马朝前,道:“事关公主,不能草率。”
街上百姓一见兵马便自行退至道路两旁,人声翻沸之下,马蹄声渐近,根本无人注意潮湿的,昏暗的窄巷深处。
“折竹?”
在被两边高高的屋檐遮挡的,光线晦暗的巷角,商绒背靠青砖墙,仰头望着面前这个面容苍白,无遮无掩的少年。
“忘了提醒你,这东西若是见了水,就会很快脱落。”
他的眼睛一弯,卧蚕上的那颗细微的小痣也随之生动漂亮许多,“所以之后你再粘上它,就得忍着不许哭。”
街上热闹的声音离她还是很近,马蹄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他的手指轻触她的鬓边时,商绒的睫毛轻轻地抖动一下,她本能地瑟缩一下,可后背抵着砖墙,她避无可避。
她屏住呼吸的刹那,他已轻轻松松地捏住那面具的边缘将其取下来,少年站直身体,随意地侧过脸瞥了一眼巷口。
骑马的青年目不斜视,匆匆而过。
折竹回过头来,忽然问她,“你是逃犯?”
商绒却盯着他,抿唇不言。
“你若真是逃犯也没什么关系,”那面具已无法再用,折竹将它随手塞入她身后的砖缝里,再对上她警惕的目光,他轻声嗤笑,“我并不缺你那点悬赏的钱。”
商绒仍不说话,心里却在想,他若真不缺钱,又为何要用她的金蝴蝶买下山中的那座小院。
可他却像是洞悉了她在想什么似的,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商绒随即一怔。
少年的指节白皙又修长,那支金蝴蝶簪在他手中颤颤欲飞,在商绒愣神的这一瞬,他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她被布巾胡乱缠裹起来的凌乱发髻上,随后抬手将那支金蝴蝶簪入她发间,“现在告诉我,是或不是?”
商绒回神,她迎上他那双沉静的眼睛。
手指一点点蜷缩起来,巷外的街上再没有官兵的声音,她忽然垂下眼帘,片刻后,她小声说,“是。”
折竹闻言,眼睛的弧度更弯。
商绒没抬头,却听他说:“想不想我帮你摆脱他们的追捕?”
这一瞬,她看向他。
纵然她什么都还没说,少年却仿佛已经猜中她心内的几分意动,他隽秀的眉眼干净而纯粹,声线淡薄:
“那就跟着我玩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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