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十八年,暮春时节的午后。
正是纶城市集忙碌的时候,和煦的风沿街掠过,挟着轻微的凉意。
李泺秋肩上挎着只简单的布袋,五指在琳琅满目的摊位上翻动着,挑拣出几块崭新的窗贴。
招呼完客人的老板过来,见到她手中的东西,面上浮出几分笑意,“姑娘家可是要办喜事?”
扫过那几张红得晃眼的“囍”字,她沉默片刻,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吧。”
付了铜板,她把东西揣进布袋底,顺着沿街而开的小摊继续往前走。
很快,一家挂着“相”字招牌的摊位出现在眼前。
见李泺秋走近,桌后的老者忙冲她吆喝,“风水八字,紫微斗数,姑娘要不要来算一算?”
她在摊前停下步伐,“能看手相吗?”
“当然!”老者眉毛一挑,手指点了点桌面,“手放上来。”
在裙摆上粗粗蹭了两下,她卷起衣袖,手心向上放在桌面。
老者的手掌搭上来的那刻,她迅速展开蜷起的五指。
感受到藏于手心的那枚圆牌消失了,她方抬起眼,温声问道:“先生看得如何?”
老者嘴唇翕动,情绪遽然激动起来。
“——天机不可泄漏啊!”
他猛地起身,紧紧攥住她的手,“还请姑娘进屋,听老夫细细说来。”
一番动静惊得路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李泺秋面上却分毫未变。
她抽回手,不露痕迹地拂了下刚才被攥住的那片肌肤,应道:“好啊。”
待李泺秋踏进后头那间看起来简陋无比的草屋后,老者迅速关紧了房门。
他将圆牌交到一位用纱巾掩着脸的女子手中,很快退至一旁。
仔细确认过圆牌,女子将一只面具带在李泺秋脸上,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泺秋点了点头,跟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草屋里光线昏暗,走廊狭窄,隐隐能听到从身侧的隔间中传来的交谈声。
来往的人不是带着面具,就是半遮着面,皆是一副极其忌讳以真面目示人的模样。
她收了眼神,心中并不奇怪——进入这间草屋的人,或多或少都藏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同外面喧闹的集市不同,这里是私人开设的地下人市,专门贩卖那些由于各种原因无法参与正规交易的奴隶。
为了逃避官府,只有获得特制圆牌的人,才能通过外面那个充作门岗的算命铺子进入内部。
“这是您的货,客人。”
跟随女子步入一间狭窄的隔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迅速飘入鼻腔,李泺秋蹙起眉头,抬手掩住面具口鼻处的通风口。
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蜷缩在角落中,女子走上前去,扯过系在他脖子上的木牌。
“四十七岁,不识字,过去多做些下等的粗使仆役。”
她快速念着,二话不说拉下中年男子嘴里的白布,大力给了他一掌。
响亮的击打声回响在室内,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歪倒在地上,发出一段破碎的□□。
李泺秋始料未及,隐在面具后的一双杏眼微微瞪大了。
女子却对她笑道:“乖得很呀,客人可还满意?”
中年男子一双黑豆般的小眼里写满了恐惧,李泺秋盯着看了几秒便默然移开了目光。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女子歉意地冲她躬了躬身,打开隔间门,正要斥责外头弄出响动来的小厮,一下子又瞧见小厮后头的那道人影。
念及李泺秋表现出的犹豫,她到嘴边的话一转,“客人若是做不了决定,不妨也看看我们的新货。”
她侧过身,指挥着小厮将人带了进来。
“新货”同角落中瑟瑟发抖的中年男子一样,口中塞着白布,四肢被粗绳绑得难以动弹。
只是他待遇很好地坐在一张凳子上,凳腿下还安了特制的轮子。
李泺秋忽然明白过来,问道:“瘸了?”
扶着轮椅的小厮摇了摇头,“回客人,是瞎了。”
说着,他手臂绕到前方,粗鲁地抓住遮挡男人面孔的黑发,将他整个人向后提起。
男人那张苍白如纸的脸露了出来。
他双唇淡白,没有一丝血色,甚至因干燥而裂出了口子。几层乱七八糟的绷带盖住了双眼,绷带上沾着灰尘,眼框处还浸出几块鲜红的血迹。
李泺秋的目光在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上逡巡了番,最终停在那块刺目的绷带上。
她示意小厮松开攥着男人黑发的手,询问道:“一点都看不见?”
“客人,我们骗您干嘛?”女子嗔怪道,“这人是我亲自押的,送过来的时候眼珠子都要烂掉了,神仙都救不回来。”
看不见的话……
李泺秋思量着,掐住男人的下巴,使了些劲,扳动着左右看了看。
指下的触感冰凉,一丝黑发随着动作滑落,带着痒意掠过她的手背。
她又凑近了些,近到能看清他脸上纤细的白色绒毛。
鼻尖轻轻一嗅,她眉尾疑惑地挑了下——
男人看起来狼狈至极,但浑身上下并无异味,身上的灰袍也十分整洁,全然不像一个为奴之人。
“客人有所不知,”女子接过小厮递来的几张记录货物信息的黄麻纸,“这位看着年岁不大,之前可是大户人家的管事爷,犯了主子大忌才被赶出府的,以前的日子过得可要比我们阔绰。”
女子停顿了一下,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送过来的时候我看了,小脸长得很是白净。”
李泺秋眼皮一跳,忙松开手指站直了。
她扫过男人脸上的绷带,又回身看了眼角落中的中年男子,清了清嗓子,“两个都要了。”
闻言,女子不由得眉开眼笑,“好嘞,这就给您拿契来!”
她很快将李泺秋引至与隔间相连的茶室,泡了壶好茶后便离开寻契去了。
那几张发皱的黄麻纸被落在桌上,李泺秋小口啜着清茶,细细读过记录瞎眼男子来历的几段文字。
小心翼翼十几年,却一招不慎招来主人家的厌恶,是以受刑后被驱逐出府——同女子方才说的没有出入。
如墨般漆黑的眼珠悠悠一转,她的眼神落到至今未发出一丝声音的男人身上。
瓷杯和桌面接触时发出一道轻微的响声,她放了茶盏,踱步至他身前。
细致地观察了一会儿,她脚下挪了挪,后背挡住中年男子的视线。
蓦地伸出手,她五指探入他脑后纠缠的黑发,挑松了绷带的结。
男人的身子明显顿了一下,双唇翕动,却并未出声阻拦。
没有了紧绷的力道,那几层绷带很快顺着他鼻梁挺翘的弧线,滑过嘴唇,落在脖颈两侧。
那张苍白的脸完整露出时,李泺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原来女子的话并不是玩笑——
男人长得比她想象中要俊俏得多。
他眉目疏朗,线条流畅,只是长睫下露出的半颗眼珠浑浊而无神,一侧还有一条尚未愈合的伤疤,长长地从眼角延伸到额头。
她伸出食指,指甲擦着伤口,挑掉一颗新鲜的血珠。
男人呼吸一滞,她察觉到,随即关切地问:“很痛吗?”
男人没有给她回答,唇角几乎紧抿成一条直线。
“……不愿同我说话吗?”她眼睫闪动,语气变得有些低落。
男人纤薄的眼皮颤动几下,稍稍向上掀起。
他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唇瓣间终于冒出些细微的声音——
刹那间,李泺秋的手掌毫无预兆地猛袭向男人的双眼。
她细瘦的五指绷直并紧,堪堪停在距他眼珠只有几公分的地方。
一切几乎只发生在一念之间,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凌厉的掌风甚至吹起男人额前几根细碎的发。
但这一切并未对男人产生影响。
他颓坐在轮椅上,双目空洞地望向前方。
“……不……痛。”
声带竭力地震动着,他嗓音嘶哑低沉,宛若在烈日下暴晒了几个月的破布。
看来,确实是一点都看不见。
李泺秋神色微动,收回立在空中的手,还想再说些什么,走廊里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忙将男人脸上的绷带重新系好,匆匆坐回桌旁。
-
付了钱,签了契,李泺秋推着轮椅从屋子的后门走出。
那斑鬓的中年男子怯怯跟在后头,她给他松了手脚上捆绑的粗绳,又将身上剩余的铜板尽数塞到他手中。
“走吧,去找你的家人。”她说。
方才她看过了中年男子的记录册,他本是一普通商贩,不巧触了贵人霉头被押进府中做奴,后又被扔到这无情人市中。
虽然记录册上没有详细说明,但凭他的年纪来看,应是个在入府前就已有妻儿的可怜人。
中年男子定定盯着她半晌,待她被盯得浑身发毛时,突然伏在地上重重磕下几个响头,嘴上絮絮念叨着“恩人”,然后才满脸泪水地离开了。
曾有人教导李泺秋,做任何事时都不要放纵心中那点无用的仁慈,可她总是做不到。
轻叹一口气,她推着轮椅上的瞎眼男人离去。
穿过一道人烟稀少的小径,两人汇入主道的人流中。
“你呢?”她清浅的声线混在嘈杂人声中,“你的家在哪?”
离开前李泺秋给他饮了些茶水,但他说话仍十分吃力,“……我没有……家。”
李泺秋垂下眼,目光落在男人后脑那段她重新束紧,被凌乱黑发掩住的绷带上。
“……我想……同你走。”他缓慢地,一字字说着。
视野边缘突然出现一轮饱满的光圈,似乎是方才被云层遮住的夕阳露了出来。
抬起头,她看到炽热鲜红的残阳。
耀眼的金黄铺满整片天空,天际线上的云朵层层相叠,边缘晕上一片暖粉。
如织人流中,她不自觉地定住脚步,睁大双眼看着这片美景。
她刚想叫轮椅上的男人也看,转念又吞下了喉头的话。
差点忘了,他看不见。
不少路人朝两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她脸上的表情却一分不变,只是重新迈步,向前推动轮椅。
“你叫什么名字?”她轻声问。
男人喉结滚动,毫无血色的双唇开合着,“……陆……以……行。”
陆以行。
李泺秋耐心地听他说完,口中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我叫李泺秋,”想了想,她还是说,“泺水的泺,秋天的秋。”
她的嗓音比寻常女子低些,此时刻意放慢了语速,仿佛在将一个漫长的故事娓娓道来。
陆以行没有回答,她也不甚在意。
将他被风吹乱的衣襟拢好,她语气中难得带了些笑意,“陆以行,你猜我们待会儿要做什么?”
男人清瘦的身体随轮椅的磕绊而晃动,他沉默须臾,冲着前方摇了摇头。
李泺秋举目看向天际的斜阳,嘴里平静无波地吐出两个字——
“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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