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好像更大了。
雨点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坠下,落在石板路上,又惊起些细碎的水珠。
天色朦胧,雨雾隔在眼前,视野宛若被一片灰扑扑的绸布遮掩。
李泺秋抬手,轻轻拂去飞溅在面颊上的一颗水珠,唤道:“陆以行。”
陆以行闻声扬起头。
雨滴不停歇地打在油纸伞上,发出一连串细密的脆响。
他四处转了转头,似乎在确认声音的来源。
“陆以行,我在这。”
他那双灰暗的眸子终于隔着雨幕望过来。
见他起身走来,李泺秋抬头看了眼顶上狭窄的屋檐,稍稍往侧边挪动了一步,在身边留出个空位来。
英国公府宅邸气派,这扇侧门却着实是低调。
没一会儿,她便感觉沿屋檐坠落的雨滴浸湿了肩膀的衣袍。
陆以行收了伞,同她一样躲进屋檐。
瞥了眼两人肩膀间那条缝隙,她默默往回移了些,在肩膀的衣袍险些就要和他蹭上时,方停了下来。
行人们都跑去室内躲雨了,街道上冷清不已,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屋檐下一片寂静,李泺秋垂了眼,突然有点后悔把陆以行叫过来了。
他们似乎总是这般没话讲……
“雨真大。”
身边的人说得很快,她愣怔住,“……嗯?”
陆以行抿了抿唇,微微朝另一侧偏过头去,“雨真大。”
他下巴略昂起些,鼻梁高挺,侧脸线条流畅而凌厉。
李泺秋盯了几秒,很快转开了眼神。
她盯着路面上的溅起的水珠,闷闷答道:“是啊。”
想了想,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以行沉默了会儿,长指摸了把鼻尖,“王夫人让我来接你。”
又有一滴水珠被溅起,李泺秋看了好一会儿了,不由觉出几分无趣。
“哦。”
又是沉默。
“现下雨太大了,我们等雨小些了再出发吧。”陆以行暗中瞥她一眼,垂在身侧的手臂突然抬起了些。
李泺秋这才注意到他肩上被雨水浸湿了些。
她唇瓣翕动了下,还没说话,就见他从宽袖中抱出个东西来。
是圆宝。
陆以行把它藏在袖子里,将它一身鸟毛弄得乱糟糟的。
这下终于获得自由,它抖了抖毛,飞到陆以行肩上立着。
圆宝扇动翅膀带起的风拂过面颊,李泺秋下意识地瞪圆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
“它看起来很想出去,我就带着它一起来了。”陆以行轻描淡写地说着,又暗暗将肩膀挺直了些。
过去在家中,这小家伙也喜欢往他肩上站。
只是他不大有这个闲心,总是会唤来那只凶猛的海青天,让它把这胖子赶走。
今日便……让它站一会儿吧。
昨日小家伙狼狈的不行,这样在日光下一看,李泺秋才发现它毛色尤为鲜亮,通体灰白,尾巴的地方还有些小小的斑点。
比她过去见过的那些鸽子漂亮多了。
小胖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小脑袋转过来瞥了她一眼,然后又很快转开去。
“……你很喜欢小动物?”
李泺秋看着圆宝又短又粗的脖子,心不在焉地问着,“方才好像看你在逗野猫。”
陆以行怔了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人说他喜欢小动物。
事实上,他养鸟只是为了通信,这只鸽子也是因为赶不走才勉强收下,至于那只逗野猫……
纯粹是因为那只猫看到鸟类就想扑,他再不伸手把它拦下,这胖鸽子就要命陨半路了。
不过……喜欢小动物听起来也不差。
“唔。”他含糊应了声,将肩膀朝她那侧斜了些,“它好像还挺亲人的,摸它也不啄人。”
李泺秋听懂了他的暗示,她其实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有点怕它不喜欢自己。
她收回眼神,冷淡地摇了摇头,“不要。”
陆以行看着她,长睫翕动几下,莫名回想起昨日她给这胖子取名时的模样。
他挑了下眉,趁着她不注意,指尖在她肩上轻轻点了下。
李泺秋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肩上一沉。
她转过头,鼻尖猝不及防戳进一坨热热的羽毛中。
她瞳孔一缩,险些叫出声来,眼前这一坨却又迅速消失了。
只见那胖鸽子重新回到了陆以行肩上,而那人正看着她,脸上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得瑟。
“早晨教会它的,是不是还不错?”
他伸出臂去,另一只手在上面轻轻点了下,小家伙果真又停了上去。
李泺秋捂着还留着些热意的鼻尖,瞪着眼,同圆宝圆溜溜的小眼睛对上。
她转头去看陆以行,正要张口回答,却突然发现另一件不妙的事情——
“——阿嚏!”
她好像有点,鸟毛过敏。
-
又过了一段时间,雨终于小了。
行人们纷纷出到了室外,街上又变得热闹起来。
陆以行一手撑着伞,另一侧的肩上停着圆宝,人群熙攘,擦着他衣袍走去。
李泺秋同他并立而行,听着圆宝时不时发出的“咕咕”叫声,心中不由有些尴尬。
她瞥了眼陆以行,想要说些什么来补救,一张口,却又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对不起。”她恨恨揉了揉鼻尖,脸上涨得通红,彻底不敢看他了。
“干嘛道歉,”陆以行笑了下,抬起肩膀掂了掂那个心安理得的胖子,小声嘟囔道,“它才应该道歉,真是装了大运,偏偏摔到我们家里来。”
李泺秋瞥他一眼,想了想,还是问道:“以后,你多照顾它些,可以吗?”
“……当然。”陆以行应了声,心想,本来一直也是我在照顾。
李泺秋这下终于开心了些,她朝街边看去,突然看到一家眼熟的铺子。
“啊,稍等一下,我去买几块黄糖糕!”
不等陆以行应声,她便一下子冒着雨窜进了顾客满堂的糕点铺中。
陆以行撑着伞候在外头,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里看,只能依稀看到她从货架中露出个小尖的黑色发髻。
心中一时有些恍然,他感觉自己好像从身旁经过的路人中的一位。
每日的烦忧是午膳该吃什么,隔壁大婶的儿子又考上了官,铺子的流水眼看就要供不上租金……
他撇开眼去,轻轻嗤笑一声。
这是在想什么呢。
-
一路顺当地走到东安街外,天色放晴,雨势渐停。
陆以行收了伞,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些,又恢复到先前那种分外安静的状态。
刚转进街口,正在给客人下馄饨的陈夫人就叫住了二人。
她候着两人走到台前,伸手在陆以行面前上下晃了晃,“陆公子,有没有觉得好些了啊?”
李泺秋疑惑地看着她,蓦地回想起被自己随手仍在桌上的那个袋子——
糟了,她忘记把陈夫人的“神药”转交给陆以行了。
这可不能让陈夫人知道。
她往前一步,挡在陆以行身前,“……陈夫人,再厉害的郎中,也不是一天就能把人医好的吧。”
“过几日,”她侧过身,不着痕迹地推着陆以行往前走,“过几日我再来告诉你效果。”
陈夫人看着两人推推搡搡地走远了,边舀着面汤,边跟一旁帮忙的小儿风儿嘀咕道:“这两人感情还怪好的,都有心情养鸽子了。”
走出老远,陆以行才反应过来,转头来奇怪地问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李泺秋随口敷衍,“没什么。”
不知不觉中,两人就快走到街尾了。
她顺着街道望去,这才注意到裁缝铺门口立着一道人影。
那是个身量很高的公子,他站在裁缝铺前,伸着脖子往里头看着……一副焦急不已的模样。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客人。
她顾不得再同陆以行吵嘴,一个人急急迎了上去,也因此错过了陆以行骤然紧绷的神色。
他看着徐璟在大门紧闭的裁缝铺门口上瞧瞧下看看的,面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
他不是才千叮咛万嘱咐过,任何人不得擅自再找来裁缝铺的吗!?
李泺秋没注意到这位公子神色中的紧绷,匆匆同他寒暄了几句,便进到院子中开门去了。
待她身影消失在余光中,陆以行立刻面色不善地堵了上去,声音压得低低的,“你最好有合理理由。”
他眸光凌厉,徐璟看着,不由得缩了缩肩膀。
“指挥使,您的信鸽跑了,我们没人联络得上你……”他缓慢说着,目光落在陆以行肩上的胖鸽子身上,“欸?!它怎么……”
“重新给我派一只信鸽不就好了吗!”陆以行打断他的惊呼,分神关注着房内的动静,“有事说事。”
徐璟一下子噤了声,他四处瞧了瞧,然后将一只荷包塞进陆以行怀中,悄声道:“有任务了。”
下一秒,身后的铺子门被推开。
徐璟手上一抖,赶忙将手缩回了身前。
李泺秋跑得急,额上挂了些汗珠,这下正努力扯出个笑容来,“公子,请进。”
那位公子没应声,而是先瞟了几眼立在他身侧的陆以行。
看着后者不知为何显出些阴沉的脸色,李泺秋走上前去,好脾气地转头同徐璟介绍道:“这位是我夫君,眼睛不太看得见,若有冲撞,还您多担待些。”
说罢,她轻轻拍了拍陆以行的胳膊,“去给客人倒杯茶来。”
徐璟大气都不敢出地看着这一切,这下终于从喉头挤出些声音来,“……不、不用茶了。”
他好怕喝了指挥使的茶,他人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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