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最低贱、最没有尊严的孤儿，才会上赶着称呼乡野农妇为妈妈了。”
这位坐在露比正前方的女孩，头发漆黑柔顺，一丝不乱地披在肩膀上。
她的声音有些尖锐，像是镇上每天清晨雷打不动开始扰民的某种鸟类。它们总是很吵闹，仅仅一只就能让人睡不好觉，更不要说实际上居民们更多面临的情况是一大群这种鸟儿聚集在一起，朝着睡得正熟的人们的窗口唧唧大叫。
就连每天都高高兴兴（并且已经足够吵闹）的玛丽，也曾经在和朋友喝了个通宵之后，在回家的路上被吵到脱下高跟鞋去和它们战斗，可见这些家伙的叫声究竟刺耳到了什么程度。
此时此刻，教室里的二十多个学生中，至少有一大半的人都听到了女孩的话。原本在聊天的人纷纷安静下来，回过头，无声地注视着教室后方角落那不和谐声音的来源。
镇上的人际关系相当简单，因此在座的每个原住民都知道四年前加入他们的那八个人最大的共同点：孤儿。
他们大多不太在意这个，但即便是小部分对他们的孤儿身份有私人看法的家伙，也都注意到了女孩的后半句话。同学被侮辱低贱和没有尊严，对多数人而言毕竟事不关己；但乡野农妇？按照说话者的逻辑，在座所有人的母亲都属于这个范畴之内。
晨雾星确实地处偏远，科技也并不发达，在繁华星系生活的人们眼中算是穷乡僻壤。这些都是众人皆知的事实。
但刚才还因为自己的男友迁怒艾莉克希娅的女孩还是拧起了眉毛：“说什么呢，你这○人？镇上随便一个‘乡野农妇’扛着铁锹过来，都能打得你大叫妈妈，你信不信，○子？”
她的怒火随即又转移到艾莉克希娅身上：“喂，你不是整天管着你旁边那个笨蛋，像管自己女儿一样吗，这个时候你又不敢出头了？胆小鬼，没出息！”
艾莉克希娅稳如泰山地坐在位置上，看了一眼那斗鸡似的女孩，还有正站在门口冷冷地注视着她发飙全过程的授课教师。
她没必要替露比发火，因为整个班只有三个人知道，露比口中的“妈妈”指的根本不是目前正在抚养她的那位女士（除在座两位以外的那位知情人正在教室前方悬浮的光屏里散发魅力，温柔地鼓励其他同学像他一样努力学习，锻炼身体，为自己的未来做好准备）。
而以露比的粗神经脑袋，恐怕根本想不到那黑发女孩所讽刺的是她。
果然，露比把脑袋凑到艾莉克希娅身边，小声说道：“好可怜，她不知道我们早就分出了工业和农业隔离区吗？叔叔阿姨这一代好像就没有再种过地了，现在应该只有人手不够的流放星还在让自由公民参与劳作，其他地方都是用机器的……也许她就是从那里来的。艾莉克希娅，你不要说出来哦，别让她觉得丢脸。”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从艾莉克希娅的角度能看到黑发女孩沉默地攥紧了拳头。
“嗯，”艾莉克希娅应了一声，对露比道，“那考考你，晨雾星是从哪一年开始建立隔离区的？”
露比：“呃……375年，还是376？我记不清了。哪一年来着，艾莉克希娅？”
“自己翻课本，”艾莉克希娅无情地说，“你知道我几乎不听课的。”
亚尔维斯结束了演讲，坐在旁听席上和一位陌生的老师相谈甚欢；狂暴的斗鸡女孩被老师揪着后颈轰出门外；露比委委屈屈地在光脑里搜索相关内容。
刚刚释放了一次全方位大范围地图炮的女孩转过身来。
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瞳孔边缘泛着隐约的银光，整张脸看上去完美得像个假人。
而她那双具有强烈非人感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艾莉克希娅。女孩用她严肃而尖利的声音说：“我会把今天的事情视为你对马提奥家的挑衅。伊莲·马提奥，请你记住我的名字，直到你的意志被完全击垮的那天为止，这个名字都会变成你长久的噩梦。”
艾莉克希娅从自己前几天刚做的指甲图案上抬眼，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斜视吗？”
“……？不，我的眼睛很好。”
伊莲比艾莉克希娅还要莫名其妙，但还是皱着眉头回答了她。
“那你平时会产生毫无根据的幻听吗？或者幻视啊，混淆想象和现实啊，总之是和这里有关的一些问题。”
艾莉克希娅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伊莲强压着怒火道：“你在侮辱我吗？没有！我的身体比你们这些劣等人要优越一万倍！”
“不应该啊。”艾莉克希娅小声嘀咕了一句之后，扭头抓住了在光屏上悄悄打开电影的露比，“再上课摸鱼，我就把你光脑的使用记录发给阿姨，让她把你上个月种的荧光花全都铲掉。”
露比挣扎：“可是你自己都在看！”
艾莉克希娅：“但我可以保证每次考试都及格，你能吗？”
露比无话可说，闷闷地关闭了电影，埋头读书去了。
一旁被无视的伊莲简直要出离愤怒了。
她敲着艾莉克希娅的桌子质问道：“什么不应该？你到底在说什么？看你的外表，我还以为你和那些贱民有所不同，结果你甚至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懂得给我！”
艾莉克希娅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我辱骂你了吗？”
“……你挑衅了我的尊严！”
“回答我的问题，”艾莉克希娅有些失去耐心了，“我辱骂你了吗？”
伊莲不想被一个小地方的平民牵着鼻子走，但在她和艾莉克希娅对视的瞬间，仿佛看到对方的背后骤然浮现出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黑色虚影。她在几秒之内出了满身的冷汗，感觉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按住了头顶，而那只手随时都能将她捏成一摊肉泥。
伊莲深吸一口气，憋屈地答道：“没有。”
“拐弯抹角地嘲讽你了吗？”
“……没有。”
“我的一言一行，有任何针对你的痕迹吗？”艾莉克希娅看伊莲张嘴要反驳，立刻打断了她，“拒绝回应你的侮辱性语言不叫针对，希望你搞清楚这个道理。”
伊莲闭上了嘴，沉默地瞪着艾莉克希娅。
“那就是没有。”艾莉克希娅说着笑了起来，“既然如此，先不提你一开始说的是什么胡话——你为什么不去找惹到你的人算账，而是选择把怒火发泄在我这么一个……弱小可怜又无辜的无关人士身上？”
被她哽了一下，伊莲气得说不出话。
……然而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在这个长相出众的女孩走进教室的瞬间，她的注意力就完全被吸引到了对方的身上。
对于艾莉克希娅，她的内心浮动着无法解释的厌恶和警惕，这让她失去了对自己语言和行动的掌控力。出言挑衅，乃至于恶语相向，在盯着艾莉克希娅的时候，她的心中不止一次地升起“给这家伙一耳光”的、毫无缘由的恶意。
但当她真的直面对方时，她又失去了这种勇气。
艾莉克希娅整个人的气质都轻飘飘的，看上去就是个对自己的未来毫无计划的蠢女孩。但当她收起那过于放松的表情，冷冷地注视着伊莲时——
老实说，伊莲不知道自己看到的虚影是不是因为过于惊慌而产生的幻觉。
但是那一刻，一向很灵敏的第六感告诉她：面前这个女孩的手上很可能沾过血，如果她再继续试探对方的底线，那么她最终的下场很可能会相当凄惨。
伊莲就那么呆坐了很长时间，久到艾莉克希娅早就低下头继续看她的电影，久到老师过来友善地提醒她不要打扰同学，久到亚尔维斯已经回到了教室，在露比旁边的位置落座——
伊莲微微地发着抖，却冷静地对艾莉克希娅说：“光明神在上，你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艾莉克希娅：……你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手为什么一直痒痒的想要掐死你了。
从伊莲的身上，她切实地感受到了一种让她厌烦的气息。
前世被迫当了十几年的光明神信徒，她从整个国家最顶尖的几百个神学家身上感觉到的所谓“神明的垂青”加在一起，甚至比不过眼前这个一看就完全没在遵守教义的小女孩。
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艾莉克希娅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但它当然不会是普通的打雷。
每个被声音吓到、向窗外看去的人都目睹了那个会令他们永生难忘的场景：
从东方那座铁壁之后骤然升起了浓郁的黑色烟雾，以极快的速度在天空中蔓延，飞快地占据了小镇里每个居民的视野。
人造太阳被挡住了，整个世界无声地暗了下来，所有的光线似乎都被吞噬，即便教室里亮着灯，每个人的眼中依然只剩下了纯粹的黑暗。
人们惊恐地互相呼唤，伸手触摸身边一切能碰到的事物。但他们只能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只能摸到无尽的空虚，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像是把更深的黑暗送进他们的身体。
也许只过了一秒，也许过了一个世纪，那毫无破绽的黑暗终于分散开来，化作一粒粒细小的烟尘消散在空中。
艾莉克希娅扭头和亚尔维斯对视片刻，满脸凝重地冲他点了点头。
她身体里储存的力量正在飞快地经由契约流逝。那片黑暗——毫无疑问，就是和黑暗神有关的家伙们搞出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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