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私心
邵月如那边回去后就躺在床上，听说江晏之被找回来了，听说江晏之被丢进祠堂了，听说江晏之被打了，听说江晏之被关进暗室了。
听说他受到教训，她知道她和江晏之这个仇算是结下了，但此刻心里是挺爽的，她就是故意让江晏之受惩罚的，她咽不下这口气。
她赌气蜷缩在床上背对着人，心里暗骂着江晏之混账无耻。
过了许久，老夫人来看她。
邵月如不情不愿要起身行礼，老夫人按住她：“不必多礼，我将你当孙女一样看，咱们祖孙俩就这么聊聊天。”
邵月如心里不痛快，也懒得再掩饰，在床上撑着靠在枕头上半躺半坐。
郑嬷嬷遣散了房里丫鬟，留她们两个在房间里，老夫人屈膝就要跪，惊得邵月如赶紧下床将她扶助：“您这是做什么？月如是小辈，受不得您如此大礼。”
老夫人摸了一把眼泪，哭诉道：“孩子，是我这老货对不住你。”
“是他犯浑与您不相干的。”邵月如将她扶起来坐下，又去倒了杯茶水过来给她。
老夫人放下手里拐杖，两手捧着茶杯，却搁在一旁，拉着邵月如让她一同坐在床上，拍着她的手道：“孩子，你听我说，我这桩婚事，是我做主的，我得给你解释清楚。”
“我知道你不喜欢晏之，觉得他纨绔不堪，也知道你未必心甘情愿嫁过来，这是我一手促成的，没有问过你的意愿，是我对不住你。晏之是纨绔，可我这孙儿他不是不可救药，我相中你，就是想让你救救他。”
邵月如低着头，“老夫人抬爱了，月如命小福薄，自己都救不了，如何能救别人。”
老夫人叹了口气，继续道：“这孩子，他不是生下来就混账的，他早年的时候还是个懂事的孩子，后来虽然纨绔，但不顽劣，从未做过欺男霸女的恶事。”
“不欺男霸女便不算恶事，难不成还要给他送块牌匾？”
“孩子，你听我说，”老夫人拍着她的手道，“是我们做长辈的疏于管教，没照看好他，他虽然纨绔可并非一无是处，他聪明赤忱，善良勇敢，就是心里有事，缺个体察他心情引他向上的人。月如，我知道你聪慧、坚韧、能干又心思灵敏，想让你救救他，帮帮他，引他往正道上走。”
邵月如道：“老夫人，您为了您心尖尖上孙子，搭上别人的一辈子，未必我就不是母亲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没办法了，孩子，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老夫人诉道，“江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了，守着这么大家业，他一个人不能成事的，我老婆子又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今晚梦中眠睡去，未省明朝日可升。不得已才做出这种天打雷劈的事来。”
“你有什么火气，尽管朝我身上撒，我绝无怨言。只求你试一试，帮帮他，若能有个善果我替江家列祖列宗谢谢你，若他实在不可教诲，我老婆子吊着最后一口气也给你安排一个好前程，重新嫁个好人家。”
邵月如无声落泪，她固怜悯老夫□□拳爱孙之心，可谁又来怜悯她？
既然娶了，又何必再告诉她，让她知道她的命运从来都是被人拿捏着，谁都不必问她一句是否愿意。
她不是神仙圣人，人生已经很难了，为什么要为了他江晏之赔上自己的终身。
邵月如把手从老夫人手里抽出来，别过头默默流眼泪。
“老夫人这话何必单说给我听，夫妻经营是我一个人的事不成？我纵然认命肯与他好好过，他不配合我又有什么法子？”
老夫人连忙道：“这个你放心，我一会儿便去跟他说清楚，你不欠他的，是江家欠你的。既抬了你进江家门，江家往后一切都由你做主，要怎么教诲他我都站你这边，他被人捧惯了却有个心软的好处，你有什么难处只管告诉他，教诲他担当也好，敦促他仗义相助也罢，他不会不管你的。月如，耐心看看他，他不坏的。”
老夫人劝了她半天，邵月如只说自己想休息一下，老夫人也没敢把人逼太紧，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也只好离开，让人好生伺候着。
邵月如流眼抹泪哭不出声，嫁个丈夫原以为能有所照拂，如今看反而是养了个儿子。
耘春走过来，抱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见邵月如趴在床上正伤心，也为邵月如心疼，她还是低声唤了句：“小姐……”
邵月如闻声抹了把脸，重新坐起来，抿了一下嘴唇，轻声开口：“他呢？”
耘春很快反应过来，邵月如说的是江晏之，答道：“姑爷还被关在暗室里。”
邵月如不作声，心道关着挺好，欠收拾的人就该狠狠收拾一顿。
耘春看着邵月如的样子，心里没主意，又问她：“小姐打算怎么办？”
邵月如低下头，右手捻着左手衣裳袖子细细摩挲，她也没主意了。
她恨啊，恨江晏之的混账无度，恨老夫人的自私误她终身。
可是……她嫁都嫁了。
再不甘心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就这么静静低头坐着，看起来神色平静，可身上还是昨日的喜服，凤冠已脱发髻未梳，如瀑青丝从肩头滑落胸前，垂坠在一身火红上，给她整个人头蒙上一层失意颓唐的感觉。
耘春把衣裳放在她手边，心疼地看着她，她很少看到邵月如如此颓废的样子，在邵府时更多时候都是看到她神采奕奕地处置府中事务，周到大方，就连被邵恺冤枉惩罚了，都只是平平静静地接受，然后去祠堂跪着抄书。
“让我再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再想办法。”邵月如道。
“嗳。”耘春应下声来，将衣裳抱到一旁，没敢再打扰她，静悄悄开门出去又把门带上，守在房门外面。
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家的大小姐都过得很艰难，但对比起家里桐如小姐和陆家小姐，邵月如确实过得很不如意，甚至还不如她一个丫鬟，她一个丫鬟，听吩咐做事就行，遇到这么好的主子，也没给过她为难，可小姐受的委屈不是一桩两桩，她自小就有很多心事，却从不跟任何人提，只有午夜梦回睡不着时，一个人抱着被子叹气，偶尔会和自己抱怨几句。
她不知道邵月如会拿个什么主意，只好双手合十向阴沉沉的老天爷祈祷，别再让自家小姐受苦了。
邵月如这一睡就睡到晚上，期间起来简单喝了两口粥又睡下去，倒不是多嗜睡，就是不想面对这些事情，可翻来覆去睡不着，让耘春去她嫁妆箱子底下翻出一本《论语》来。
兄长还在时带她读过一段时间的书，与她被要求读的《女则》《女诫》不同，兄长读的都是教人开阔眼界的古圣先贤的大作，她曾羡慕过那些请得起西席先生的人家，家里女儿也可以跟着读书，可终究渴慕不可得，只能自己偷偷学。
若说这世上能有什么令她高兴的事，大约就只有读书了。
可就这点值得高兴的事，也不能光明正大，毕竟世俗都道：女子无才便是德。
邵月如看了一夜，天亮后才让耘春又偷偷收回去。
一整夜思想都被书中内容占据着，忘记那些烦恼丝，倒是让她轻快不少。
耘春看到她时，都觉得她脸上像是又活过来了一样，还跟在家里一样，每日晨起笑着问：“小姐今日要做什么？”
“先去打点水来，我洗个澡。”邵月如似乎通身舒畅，“然后咱们去给公婆和祖母请安。”
她想明白了，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她不敢以君子自居，江晏之也未必是真小人，但和而不同的相处之道应是有用的，她一不求和江晏之举案齐眉，二不贪江家钱财权势，只想在和睦相处的基础上维持体面。
既然江晏之早晚要和离，她在老夫人和江晏之之间独善其身便好，等她重新谋算好未来的出路，在和离之前解决好后顾之忧，接了母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个安静的地方过日子，至于江晏之和老夫人，她尽到义务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是他江家不仁在先，她又何必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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