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暮儿将单薄的布衣裹得更紧了一点。再这样下去,今年的冬天怕是没命过了。老南踱步走来,一脚深一脚浅的,慢慢抖落靴中的黄沙。二人都隐隐听到遥远清脆悠扬的驼铃,应是东归的商队。
“老南,猜猜看,这次我们能捞到厚布袄吗?”雁暮儿勾了勾嘴角,偏头问道。
“我觉得能。”老南也咧开嘴角。
一排大雁远远飞来,老南眼睛亮了亮。雁暮儿不知道老南每次看见大雁莫名其妙的欣喜是从哪来的。
那车队近了些,二人均是颇为失望。这哪里是商队,分明是朝廷的囚车。老南眼中刹那暗淡,摇摇头迈步闪去帐后。雁暮儿往沙丘后移了移,昂首远眺,见囚车内一少年。华服锦衣,左挂宝剑,冠镶宝玉阳光里熠熠夺目。雁暮儿爬上沙丘,看这囚车走近,那少年真是眉若山峦,唇若点绛,只是眼睑紧闭,眉头紧锁。身后走着长长的官兵队,押着长长的一队犯人。
雁暮儿翻身回了帐里,一掀门帘,铺面的热气,一只大雁费力地扑棱翅膀从帐里飞出。炉里咕噜噜地烧着水,安爷轮着大斧劈羊肉,溅了一身的血。雁暮儿诶呦诶呦了两声,没在乎奇怪的大雁,半倚在木梁边,看着若有所思的老南问了更为奇怪的,没见过浩浩荡荡的带着手下逃到大漠来,让官府抓去了还衣冠楚楚的,怪事怪事。
老南闭上眼睛,沉吟说天底下怪事多了,你见得少。雁暮儿只顾看安爷将羊肉下了锅,肉香炖的墙皮都要酥掉。肉还没熟,已渐渐听不见驼铃,倒有刀兵相向惨叫之声不绝于耳。雁暮儿飞也似地钻了出去,非要看个热闹。老南破天荒的跟在身后,不仅没拦,反倒递过箐络刀来,叫她救人。雁暮儿接过刀,问他救谁。老南远望一眼,转身就走。
杀了几个官兵,馋了一把那力战不竭的少年,两方一时对峙。既是要救人,那便不能有官家的人逃出了大漠通风报信平添杀身之祸。那把箐络刀又出了鞘,长有三尺半,宽约一扎,刀身雕了些不知名的西域图纹,带着洗不干净的血垢。顾庭儒今天才见了什么叫杀人如麻。眼前这女子身长六余尺,一身粗布衣裳,早已被血渍侵染看不出原本颜色,黑发如瀑,却未妨碍她手起刀落处处人头落地。
几番博弈,这一小队官兵身首异处,顾庭儒的人也所剩无几。他勉强挺身直立,拱手作揖,那女子用刀柄挡住他这一弯腰的手肘,朝不远处扬了扬下巴。顾庭儒顺着望去,只见是大漠中人众多而零散的帐篷。
帐外有老叟负手迎风而立,漫天金沙中容貌依稀可辨。
似是故人。
迎入帐内,一老仆躬身出帐,放下了帘子。顾庭儒看着眼前的老人,唤了声南老将军。
七分之后,天下初合。宰辅温啸揭廊州旧案,大理寺定韶樊军谋反,南老将军畏罪潜逃,在通缉令里亡命天涯。顾庭儒没想到他一个因此案受牵连而被送入西域做质子的皇族子弟,还能在命悬一线绝地反击的大漠里见到父王的故人。
肉熟了,顾庭儒掀帘而出,那把流传江湖已久的箐络刀横在面前,他微微一顿,欠身施礼。‘你和老南说什么?这么久。’眼前这女子,长着一双张扬的丹凤眼,眼角骄傲的上挑,连眉峰都是尖锐的棱角,轻飘飘一句话尾音也翘起,像这西域雪狐的爪,勾人靠近,却不得亲近,近者伤人,更会伤心。
‘你是,南老先生的续弦?’话音未落,那刀已出了鞘,架在少年单薄的肩上,大漠风急,发梢翻飞,不长眼的撞在刀刃上,生生折断。少年不惧,看了眼被安顿好的手下,拱手道‘在下顾庭儒,谢姑娘相救之恩。’
刀又入鞘,极好听的一声,像是空气被划伤了一道口子,散发出神秘却暧昧的□□。‘雁暮儿,他义女。’
救人的菩萨,杀人的阎罗。这是个好心肠的魔头。
入了夜,满天繁星,地上的柴火堆烧的劈里啪啦叫唤,顾庭儒搓了搓手,颇有些期待入冬后雪花如席,洋洋洒洒的铺满这波澜起伏一望无际的碎金。地上人影绰约,他回头问了声好,雁暮儿也转着眼珠子点了点头,递给他一壶看不出年头名字的酒,自顾自地喝自己手上这一壶。顾庭儒笑道,你若是来问我今日我与南老先生所谈,恐怕不能如意了。雁暮儿也不看他,‘那我问问,你是谁?中原人怎么跑到西域来?为什么会被官兵抓?大漠之中反击,是乘势而为还是早有预谋’
“姑娘问题真的很多。”
顾庭儒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一切还未发生的时候,他在江南一带的安逸。梅雨时节,有时与小妹泛舟江上,湖心琵琶声声;有时独自一人醉卧窗眠,雨打芭蕉泠泠。人心逐利,党派纷争,朝廷的诡谲风云席卷起多少无辜百姓的可怜日子。父王被刺,举家亡灭,他躲过一劫被送入西域行尸走肉十年。新皇即位,与西域互派使者,他早知有此事谋划良久安排妥当,伪称是被扣押的前朝使者梁华之子,偷偷求来人相伴归国,奈何过境之时被梁华旧时门徒识破,顺势押解回京。‘大漠反击,确实蓄谋已久,可害人性命,实非本意。’
雁暮儿摇了摇头,‘人心向己,个个自私,殃你性命者,你如何不杀之?天下棋盘,草芥亦相残,何必故做慈悲模样。我确杀人如麻,却实非嗜杀如命。说到底,也是造化弄人,万般不由人。你与我父,种种往事我未亲历,承蒙收养救命之恩,免我漂泊濒死之苦,往后执刀开路刀尖嗜血之事,望你不必替他隐瞒。’
抬头看,天际死一般的宁静。群星散落,化不做火光点点。或许有朝一日,朝政清明纷争平息,百姓各得其所,再无生死无奈。初冬的第一片雪花飘落,它分不清这是谁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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