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草木葳蕤,萤虫飞舞,水泊西北角的碧荷开得正盛, 荷叶田田,一片连着一片, 夜里亦是送来阵阵清香。
连着数日,朱谦白日出府办事, 夜里便与她耳鬓厮磨,往回离京干脆利落,如今心里倒生出几分牵绊。
沈妆儿也柔顺地应承他, 再联想灵远大师的卦象,这回着实抱了几分期待。
除此之外, 沈妆儿心里还搁着一件事, 前世军演的情形她并不清楚, 朱谦回来亦不曾与她提起,但是紧随其后, 昌王与六王争夺皇位,打得如火如荼, 这事,沈妆儿印象深刻。
不过前世朱谦并没有拿下户部尚书, 现在的朱珂比前世权势要弱上几分,要是能遏制昌王的势力, 兴许有望改变那场动乱?
沈妆儿永远忘不了替听雨收殓骸骨时, 王府如修罗地狱般的情景, 四处散着残肢断臂, 每个人以扭曲的姿势倒在血泊中, 至今想起来依然浑身发颤, 恶寒不已。而听雨的死也只是那场动乱的缩影,沈家遭逢大难,城中许多富户被抄家,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只是朱谦并未与她交待军演的计划,她又如何晓得哪些情报对他有利?
思来想去琢磨出一个法子,待朱谦临行前一夜便与他道,
“王爷,我这两日做了个噩梦,心里不太踏实,梦到昌王与六王对您下手了,您扔下我在京城,独自去了雍州”
朱谦脸色一沉,扶着她腰身道,“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扔下你?”
沈妆儿泪意斑驳,一副吓坏的模样,“是真的,我在梦里怀了孕,孩子胎像不稳,无法与您同行,便留下了”
朱谦盯着她,薄唇抿成一线,极是不快。
只觉沈妆儿这梦稀奇古怪,只是她模样儿哭得可怜,也只能哄着,
“你放心,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抛下你别胡思乱想了”将她缓缓拥入怀中。
沈妆儿靠在他怀里,盘算着,有了这话,今生她要躲去邬堡,朱谦也定不会阻拦,
她难得温顺地依偎他,“王爷说话算数?若真有那一天,您离开了京城,可否将妾身送去庄子上躲着?”
朱谦被这话给气笑了,揉了揉她细软的发梢,“原来你购下庄子存的是这份心思,我告诉你,没门!”
沈妆儿当即从他怀里坐起身,也不哭了,秀眉蹙起,恨道,“王爷什么意思?不是说不会抛下我?难道要将我扔在京城?”
前世因她在京城为质,六王与昌王着实对朱谦少了几分忌惮,给朱谦留下充分准备的时间。
朱谦凝视她,那双漂亮的眸子蒙着一层苍苍茫茫的雾气,与那怒炙的火焰交融,形成一层瑰艳的亮彩,翻腾不息。
她对他到底有多不放心?
朱谦蓦然叹了一声,指腹轻轻摩挲着她面颊,温声道,“妆儿,即便你怀了孩子,我也有法子带你走,我去哪儿,你便在哪”
沈妆儿怔了一下,心一下子滚入油锅,又似滑入冰窖。
眼底的炙焰瞬间熄灭,只剩下冰凌凌的怔忡。
她眸色淡的如同水沫,仿佛一戳就破,脑子里浑浑噩噩的,陷入一团乱麻,很努力想要掐住一丝线头,挣脱出来而不得。
半晌,她自肺腑闷出一声笑,笑意不及眼底,“多谢王爷”
演这场戏纯粹是为了给朱谦提供情报,不成想,演到最后,竟是发现前世的自己是个活生生的笑话。
朱谦被沈妆儿这模样弄得一头雾水,他说错什么了吗?
若真有那一天,带她走不是理所当然?
不过很快他无暇细想,只因沈妆儿从袖口掏出一张纸条儿,轻轻塞至他掌心,神色清冷,
“
王爷,那梦境过于真实,我也不知是王母托梦或是真的预示什么,不敢大意,遂将梦里记得住的人名都写了下来”
朱谦并未将她这番话当回事,不过见她神色慎重,还是将纸条接了过来,随意打开,目光一扫,脸色顿时一变。
这里头绝大部分人物他都熟悉,唯独有两人十分出乎他意料。
譬如宣府守将段宁玉,此人满腹韬略,一身正气,在朝中很得人心,亦是父皇肱骨,可沈妆儿却将此人纳入六王一党。
这怎么可能?
朱谦飞快将六王一党的情形给梳理,很快又恍然大悟。
朱珂手握礼部与户部,却从不染指军权,他一直很好奇朱珂难道不知军权在夺嫡中的震慑作用?除非他在军中有暗桩,朱谦也曾排查过,却从未想过那个人可能是段宁玉。
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段宁玉,那么,六王一党的很多举动便能得到合理解释。
而另一人,则是陕甘总督王刚。
他与王刚十分相熟,王刚是个粗犷豪迈的大汉,平日粗鄙无状,不修边幅,可他在军中威望甚高,很得下阶将士爱戴,朱谦见他为人仗义,骁勇善战,一直诚心与之相交。
王刚会是昌王的人?
他起先是不信的,可想到王刚初入军中曾在信国公麾下效力,便觉十分可能。
昌王虽没几分真本事,但他的岳丈信国公久事沙场,城府极深,若出其不意在他腹地安插一枚棋子,也不是没可能。
沈妆儿区区一个梦,竟然给他透露了至关重要的情报想一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朱谦神色复杂看着妻子,俯身揉了揉她发梢,“等我回来。”旋即退下床去。
他得去求证,如果这二人立场属实,军演计划便要重新布置了。
朱谦迅速回到书房,传来温宁,“快,将这些年段宁玉与王刚二人有关的军报悉数找出来。”
朱谦在兵部与通政司安插了眼线,每日这两处的情报都会抄送一份,辗转送入煜王府。
不然,前世朱谦也不可能从一寂寂无名的皇子,一跃登基为帝。
温宁不敢大意,喊来两名密卫,四人进入地窖的密室里翻查,一个时辰后,与二人有关的信息全部翻了出来。
朱谦心思缜密,从这些细枝末节中终于寻到了蛛丝马迹,确认段宁玉是六王的人,而王刚则是昌王的人,难怪昌王放心大胆将军演交给他筹备,原来打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算盘。
朱谦心中有了谋算,重新回到后院。
天心阁黑漆漆的,无一丝光亮,轮廓匿在树梢下若隐若现。
敞轩外那一排灯盏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不经意间发出一声寂寥的撞响。
她没有等他,亦没给他留灯。
那无声无息黑如片影的天心阁,就如同她熄灭的那颗心。
朱谦眸色如坠云雾,一身玄衫立在湖边孤石上,清风猎起他的衣摆,他如同水墨画里一片剪影,一动未动。
空气明净,下弦月在半空撑起一方极小的天地。
薄弱的银芒避过树梢,洒落在他肩头,如有微霜,又似在他与天心阁之前划开一道天堑。
随着夜色越深,那沉寂的轮廓渐渐从他眼前淡去,仿佛要堕入夤夜深处,从他生命里慢慢割离开来。
朱谦离京后,沈妆儿在府上过得惬意舒适,皇后那夜信誓旦旦要赏赐于她,隔了几日便将一车绢帛与字画赐来了王府,前来传旨的太监竟是刘瑾。
单独将刘瑾引入东厢房叙话,下人均侯在门口,刘瑾掀起蔽膝便跪了下去,
“奴婢今日前来,特谢王妃搭救之恩。”
“哪里的话,快些起来,这是皇后的赏赐,你怎
么来了?”
刘瑾笑道,“皇后遣人将礼单递至御前过目,恰恰奴婢在场,老祖宗便遣奴婢一道来传话,陛下叫王妃放心,会看顾着煜王。”
沈妆儿没料到皇帝有这等心意,看来上回哭一场还是甚有效果,抬手示意他起来,“上回是不是你将皇后为难我的事告诉了陛下?”
刘瑾起身恭敬立着,“奴婢使了些手段,叫陛下知道了这事,皇后若打量王妃您无人孝敬,便是错了主意。”如今他进了司礼监,又被冯英认了干儿子,有底气说这话。
沈妆儿却摇着头,吩咐他坐下喝茶,“以后断不可肆意妄为,你在御前当差,一个不慎,便是掉脑袋的。”
刘瑾清秀的脸端得是从容不迫,“王妃放心,奴婢心中有数,断不会被人抓到把柄。”
也不好逗留太久,临走时,沈妆儿悄悄塞了一袋银子给刘瑾,刘瑾脸色一变,眼底溢出几分难过,
“王妃娘娘,您于奴婢有救命之恩,何须您用银子来打发奴婢?”
沈妆儿却郑重地摇头,“刘瑾,我给你银子,并非是打点你,而是给你去宫里打点旁人”
刘瑾闻言一怔,眼眶登时涌出几分血色。
他行走在宫廷,无依无靠,如今虽挣得些薄面来,可越往上走,路越艰难,在司礼监爬摸打滚,往往只需三分本事,还需七分为人处世。
上面的人非等闲之辈,下面更有魑魅鬼倆来扯他腿膀子,各处着实需要打点。
宫里的太监,没了根子,没了旁的指望,唯有银钱实在。
沈妆儿这话在他心坎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紧紧握住银袋子,咬着牙往兜里一塞,
“谢王妃!”
躬身施了一礼,刘瑾跨出门槛,入了宫车。
轻轻掀开半角珠帘,瞥见那道昳丽的身影立在门廊下朝他笑。
她的笑容,便像一束光,刻入他阴暗的心底。
他是身在沟渠的人,有那么一方明月浅浅往他一照,便是寂寥夜色里唯一的皈依。
他一心想出人头地,不叫旁人看轻了他,太监怎么了,太监也是人,亦可有一番作为。外官将出将入相视为人臣典范,他便剑指司礼监掌印,笔起惊风雨,笔落定乾坤。
待宫车行远,刘瑾将那钱袋子掏出,里面有一大摞银角,方便他打发小内使,底下更搁了些面值不一的银票,掏出来细细一数,竟有两千两。
刘瑾心募的一紧。
煜王妃居然给了他这么多银子。
她所说没错,当真是给他打点旁人的,这是将他当自己人了。
刘瑾怀揣银袋子,无措地笑了笑。
这银袋子是留荷亲自装点的,留荷搀扶着沈妆儿回了后院,便小声嘀咕道,
“您平日自个儿吃穿都没这般舍得,这一给便给了两千两,还不算那些碎银子”
沈妆儿捏了捏她面颊,笑道,“他冒生死风险替我撑腰,我却什么都帮不上他,给些银两让他在宫里过得松乏些,已是我唯一能做的,况且他难得出宫,好不容易见着了,自然是给够。”
朱谦离开半月后,沈妆儿的月事如期而至。
晨阳从树梢洒落,光影被割成细碎的芒。
她抱着双膝坐在罗汉床上,将白皙的脸搁在膝盖,双木失神,眼睫覆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如细雨沾花,要落不落,瞧着格外令人心疼。
留荷与听雨等几个女婢,躲在外头廊庑,谁也不敢进去劝。
一整个上午,天心阁气氛沉重,谁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沈妆儿着实心力交瘁,眼前一阵眩晕,半晌方模模糊糊看清物影,前世的毛病又犯了,她背过身往里躺着,等留荷悄悄近来递水,发现她已睡
着,见额尖有虚汗渗出,便捏着干帕子上前替她擦拭,这才望见枕巾沾湿了一片,留荷眼眶一热,灼泪涌出,心口一阵钝痛。
出了屋子,留荷掖着发红的眼角,拉着隽娘与听雨,一路去廊庑角落说话,
“咱得想想法子逗主子开心,王爷又不在,王妃心里定焦急,总这般闷在心里,也不是事”留荷揩干面颊的泪,问隽娘道,“你素日最有主意了,快些想个法子来。”
隽娘双手抱胸捏着下颌道,
“二姑娘的婚事也该快了,等我亲自回一趟沈府,问问定在哪一日”
这是想借着喜事冲淡沈妆儿心里的苦楚。
隽娘是个利落性子,念头一起,便回房收拾了一番往沈府去了。
到了晚边,隽娘果然带来一个好消息。
彼时沈妆儿正倚在塌上喝粥,见她回来露出浅笑,“你怎么回去了?”
隽娘笑吟吟上前施礼,“主子,二姑娘的婆家广宁伯府急着将媳妇娶进门,上个月初下定,计划着这个月便将二姑娘迎入门。”
沈妆儿却微微皱眉,“这么快?”搁下粥碗问道,“那祖母与二伯母应下了吗?”
这么急着将人迎入门可不是好事。
隽娘伏低下来,跪在她脚跟前,轻声道,“奴婢也打听了,实则是广宁伯夫人身子不好,怕耽搁婚事,想早点娶过门,老太太与二夫人念着婚事已定下,只得应承,王妃,王爷不在家,要不,咱们回沈府住一阵子?”
有亲人在身边,想必能宽她的心,隽娘心里这样想。
沈妆儿沉默片刻,问道,“定了哪一日迎亲?”
“六月二十六。”
“那还有十多日,”沈妆儿笑了笑,“等好日子过了再回去。”
容容替沈妆儿调理身子以来,她月事便顺畅许多,容容没有留荷等人那么多忌讳,亲自熬了一碗红糖姜水给她,便劝道,“王妃,您莫要心急,奴婢给您把过脉,您原先气血淤堵,子嗣着实会艰难些,如今奴婢替您清理了淤堵,等王爷回来,定能怀上。”
沈妆儿算了算,前世孩子也是在朱谦回来后怀上的,心中宽慰不少,“我知道了。”
流光易逝,眨眼便到了六月底沈玫儿出嫁之日。
沈妆儿早前两日便住在了沈府。宫里的事传去坊间,人人皆知煜王妃成为圣上最看重的儿媳。再有朱谦主持军演一事,沈妆儿地位水涨船高,这一回归宁,临近府邸的官宦夫人皆来拜访,年轻的未嫁姑娘亦奉上自己的绣品,极尽讨好。
出阁前一夜,沈妆儿前往玫儿闺房探望她,将一锦盒塞入她手里,
“这是我给你的添妆。”
沈玫儿一掂量,脸色就变了,还未打开,先将紫檀锦盒塞回沈妆儿手里,
“我说过,上回那宝钗便是添妆礼,你不许再送这些。”
脸生恁色,衬得那双颊粉艳,顾盼生辉。
沈妆儿凝睇她笑道,“你我姐妹一体,不必如此生分。”
沈府算不得富裕,嫡出的沈玫儿月例有四两银子,庶出姑娘月例只二两,二夫人曹氏掌着中馈,这些年也暗中贴补不少,沈妆儿问过老夫人,沈玫儿的嫁妆只三千两银子并一间铺面与一百亩良田,嫁妆虽有八十八抬,面上好看罢了,老夫人给了一千两银子压箱,沈娇儿添了一百两银子并一副头面,其余亲戚各有厚薄,再加上曹氏夫妇暗中添补,总数也不过是五千两左右。
沈妆儿回想前世她出嫁,二伯母与二伯父均铆足了劲给她撑场面,从公中拿了五千两银子,私下又贴补不少,父亲更是将三房家底都掏出来,连同祖母等人,最后足足凑了一万两嫁妆。她当年嫁去煜王府,比不得其他王妃,在沈家却是独独一份。
沈家向来同气连枝,即便内里也有些弯弯绕绕,在外人面前向来是一条心的。
这回沈玫儿出嫁,嫁妆排面远远不能与她比,沈妆儿便决心给她添一笔压箱。
“你知道的,我近来得了不少赏赐,王爷那头也给我置办了产业,我过得挺富足,当年我大婚,父亲不善理家,一应嫁妆与婚礼均是二伯母替我操持,我心里拿她当娘,亦是拿你当亲姐妹”
沈玫儿想起曾埋怨过沈妆儿,眼泪不禁双流,
“对不起妆儿。”扑在她怀里大哭。
沈妆儿等她哭一阵,将她掺了起来,打开锦盒摊在小案,里面陈着一副赤金镶宝石头面,一串水晶连珠金龙头镯,并两对赤金坠珍珠耳环,底下搁着一叠银票,
沈玫儿牵着她衣角,望着一匣子首饰出神,
“这里有两千银票,你嫁去杨家,以后开支定不少,妹妹也只能帮你这些。”
沈玫儿听到这数额大吃一惊,美目挣得圆圆的,渐渐蓄了一眶忧色,“你疯了,煜王待你好,你也不能这般败家”连忙将盒子阖上,挽紧了她的手腕,不喜反忧,“妆儿,我已经很好了,祖母给我添补不少,你今日给我这么多,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你今后还不得掏空煜王府?你简直疯了”
沈妆儿心中早有谋算,那个庄子可不是白买的,她能挣出营收来。
前世她连累了沈家满门,这一世无论如何得弥补。
况且,她最近银子确实多得没处花。前两日还遣隽娘在铜锣街买了两处店面,专走水货与皮货,六王朱珂在这铜锣街有不少产业,东西两市没落后,铜锣街因毗邻漕河,日渐繁荣,她悄悄地将好地儿占了,回头跟着朱珂发一笔财也不错。
皇帝赏她的百斤黄金,价值连城,她自个儿富足逍遥,岂能看着姐妹们水深火热。
沈玫儿一阵推脱,沈妆儿干脆撂下盒子走了。
为一点嫁妆推推搡搡不像样,沈玫儿咬着牙,大不了就当借的,回头等她持家,有了盈余再还妆儿,心中越发将这份姐妹情给记下。
沈妆儿离开没多久,二夫人曹氏袖下搁着一本册子,笑眯眯跨了进来。
沈玫儿见母亲笑容略有几分不自然,只觉奇怪,将眼角的泪痕擦拭,随口道,
“这么晚了,娘怎么过来了?明日早起要操持婚宴,娘亲早些去休息吧。”
目光落在那锦盒,也不能拂了沈妆儿的好意,便将添妆一事告诉曹氏,曹氏听说沈妆儿如此大手笔,手下一松,册子跌落在地,忙抱起锦盒端详,“妆儿这是傻呢”
仔细数了数银票,眼底渐渐渗出了一点泪。
“这孩子,懂得感恩”有了这笔银子,女儿去了杨家不会吃苦。
沈玫儿瞅着娘亲那咋咋呼呼的模样,叹了一声气,弯腰将那册子给捡起,随手一翻,不堪入目的画面窜入眼帘,她吓呆了,忙烫手似的扔了。
大婚正宴之日,沈妆儿晨起便陪坐在老太太身旁。
沈恪儿与沈秀儿清早凑去玫儿房里,帮着给新娘梳妆,沈妆儿不去凑热闹,见老太太脸上喜色不显,便悄声问道,“祖母,杨家急着娶亲,是否有隐情?”
老太太缓了缓,挥退下人,忧心忡忡地叹气,
“玫儿呀,也是个命苦的孩子,那广宁伯夫人有肺咳之症,前不久请了太医院院判程太医看诊,几服药下去,并未减轻,反倒是严重了,杨家无人在朝,谁也不敢去质疑太医院,闷声不吭将苦果咽下,虽是后来悄悄请了大夫瞧,不过并无明显起色。”
“广宁伯夫人派了心腹婆子上门,说是想将娶亲提前三个月,便挪到了今日。我与你二伯母也是无可奈何方应下。”
沈妆儿
眉间蹙起,“倘若二姐嫁过去没多久,婆母过世了,留她一人对付那些姨娘,岂不整日鸡飞狗跳?”
老太太忧到心坎上,“可不就是嘛,旁人嫁姑娘恨不得没有婆母,可这杨家呀,有婆母比没婆母可是大不相同。”
沈妆儿想起前世她病重,坤宁宫太医整日不绝,她对太医院情形还有些了解,治肺咳得请马渔。
“祖母勿忧,等二姐嫁过去,择日我带一名太医上门,替广宁伯夫人看诊。”
老太太心神微振,“果真如此?”欣喜地点头,“好孩子,又得让你费心了。”
这一场婚宴比预料中要热闹,如今的沈家不可同日而语,不少贺客皆是不请自来,沈府欣喜之余寻最近的酒家点了几桌席面,以待贺客。
前院有二老爷沈璋,三老爷沈瑜并大少爷沈慕应酬,后院女眷便是曹氏亲自在招待,老太太反而闲下来,只管送孙女出嫁,到了喜房外,遇见沈娇儿刚刚出来,双双扒着门框往外探出个头,望着沈妆儿,笑嘻嘻露出圆圆的脸蛋,
“姨母”
沈妆儿连忙朝她招手,示意她过来,将她抱在怀里,“好孩子,今日你母亲忙,你便跟着姨母玩可好?”
双双重重点了头,抱着她脸颊亲了一口,将沈妆儿亲的心花怒放。
老太太却拉着沈娇儿在一旁柱子边低声说话,
“你婆婆怎么没来?”
沈娇儿深吸一气,瞥了一眼喜房内,低声道,
“她也算是咱们玫儿的大媒,偏偏广宁伯夫人病重,便以此为借口去杨府坐镇”后面的话沈娇儿没说下去,婆婆这么不给面子,她也跟着抬不起头来。
老太太脸色瞬间凝住,眼角冷意蓬勃,不过片刻,她又缓了下来,“无碍,她不来,那这大媒便是你,这门婚事本是你在周全,她不曾露面,咱们也不必敬她,你是玫儿的姐姐,当得起这个身份。”
沈娇儿眼眶微红,泪意涌出,又急忙忍住,“我都听祖母安排。”
沈妆儿将这话收在耳里,也是捏了捏眉心,不过眼下也不好多说,抱着双双进了婚房。
虽说婚事有些许不如意之处,大抵还是顺顺利利,热热闹闹的,尤其那杨三郎比想象中要出色,虽是习武出身,文才也不错,一路通关过了前院秀才们的考较,冲到了喜房前,又当众吟了一首催妆词,末了,将沈玫儿牵出来时,还憨实一问,
“夫人,我这两月日日习书,苦读诗词,今日没给你丢脸吧?”
今日是杨三郎大喜,喜色不加掩饰从眼底溢出来,天气燥热,担心沈玫儿累着,干脆打横将人抱起送入花轿。
惹得众人一片哄笑。
沈妆儿一手牵着双双,一手拉着弟弟沈藤,渐渐笑出了泪,有这么贴心的夫君,哪怕有些坎坷荆棘,也无伤大雅。
毕竟,往后这一生哪,有人风雨兼程,有人勠力同心。
唯独曹氏看在眼里,忧在心里,晚上家宴时,偷偷与沈妆儿道,
“我呀不担心别的,就担心那傻小子没个轻重,伤了玫儿。”
这话是什么意思,沈妆儿一听便明白,掩嘴低低一笑。
等到回门那一日,曹氏果然托沈妆儿去打听这桩事,
“玫儿的性子我了解,又倔又要强,我若问她,她定没一句真话给我。”
沈妆儿担此大任,也不敢马虎,新婚夫妇一同进来见礼时,她便细细打量沈玫儿,穿了一件银红的薄褙,一条粉白的马面裙,梳着妇人髻,面颊红彤彤的,含着几分羞色,仿佛少了闺阁时的盛气,变得有些腼腆依人。
杨三郎拜过长辈,便由着沈慕带着去前院喝酒,沈茴与沈藤两兄弟亦簇拥左右。
沈妆儿趁着机会将其他
妹妹们遣走,拉着沈玫儿一路往她闺阁走,先问了广宁伯夫人的病情,
“婆母待我很好,病竟也好了些,还说我是她的福星”
“这就好”沈妆儿又话闲几句,待入了西侧的梅园里,园内一片清寂,四下无人,方悄悄扯了扯她衣袖,问道,“好姐姐,告诉我,姐夫待你如何?”
对上沈妆儿揶揄的眼神,沈玫儿脸躁得红扑扑的,羞地垂下眸,咬唇道,“挺好的”
园子里的海棠已谢,芍药却开得正艳,似有似无的清香在一草一木中流转。
“那洞房夜没伤着你吧”沈妆儿凑近了些问,虽与朱谦夫妻两载有余,问起房中事,也有几分赧色。
沈玫儿微吃了一惊,愣愣看着沈妆儿,见沈妆儿抿着唇快要笑出来,气得锤她胳膊肘,“是不是我娘差你问的?她也不害躁,竟问这种事!”
沈妆儿被她追着绕一株枯梅转,笑声喧叠,没入花香里,“我问一句怎么了?你家三郎毛毛躁躁的,我们自然替你担心”
沈玫儿越发急了,懊恼地跺着脚,想起新婚夜他的慎重与怜惜,竟是脱口而出,“他没有毛毛躁躁!”
沈妆儿闻言从树后探出半个头,露出一双亮晶晶的雪眸,“哟,这才成婚几日,便这般维护他,看来是处处都好”
都是成婚的少妇,言语间便少了几分忌讳。
沈玫儿到底是新妇,比不得沈妆儿脸皮厚,扑过去捉住她胳膊,狠道,
“那你呢,你家王爷离开这么久了,你可想他?”
沈妆儿闻言身子一震,脸上的笑意微微敛住了,想吗,再也没了以前那望穿秋水的相思,只是担忧他的安危,希望他平安归来。
抬眸,碧空如洗,一只孤雁从苍穹一滑而过,不曾留下一丝痕迹。
她近来日日惫懒,琢磨着店铺营收,归宁这几日,更是将朱谦忘到九霄云外去,昨日待在三房,查验沈藤功课,翻阅三房账册,又拿了一叠银票给丁姨娘,嘱咐她照看好三房。
里里外外的人都考虑到了,竟是忘了去问,朱谦在边关好不好?
沈玫儿见沈妆儿眸眼怔怔的,只当她害羞,俏皮地捏了捏她鼻尖,
“瞧,想他了吧”
沈妆儿怔忡了片刻,未与她分辨,收起了玩笑心思,
“好了,等你回门,实则是有事交代你。”
“我已请到太医院同知马渔,此人擅治肺咳之症,明日他会上门,你不可怠慢了”细细嘱咐了一番,
沈玫儿思及婆母的病,也是忧在心中,神色郑重,“妆儿,你这般处处为我着想,叫我如何生受?”
“你呀,将自己照顾好,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我便高兴了。”
傍晚在沈家用了晚膳,拜别长辈,踩着夕阳余晖回了王府。
原是径直去后院,踟蹰片刻,来到前院唤来温宁,
“温长史,王爷军演进行得如何了?”
温宁等这句话快等出毛病来了,朱谦临走前吩咐,沈妆儿不问,不许他主动献殷勤,他不知何故,却还是照办,终于等到沈妆儿亲询,倒豆子似的,禀报于她。
“这场讲武比试共有十来个项目,不仅蒙兀,就连西面的帖木儿国,东北的女真族,一齐派了人参与,场面好不壮观,如此,军演的压力也越发大了,昌王见事情超出掌控,便将咱们王爷顶在前面,万一在敌营面前丢了脸,咱们王爷吃不了兜着走!”
沈妆儿闻言也知情况不妙,她只能帮着他防备昌王与朱珂,至于抗御外侮,还得靠朱谦自己。前世边关数次告危,都是朱谦力挽狂澜,这个男人对她虽不上心,在军事上却甚有天赋,几乎战无不胜。
军演是他自个儿折腾出来的事,必有应对之法。
“军演什么时候开始?”
“前日便开始了,持续到七月底。”
差不多要耗时一个月。
还早着。
沈妆儿回到后院,隽娘将新鲜采下的莲蓬剥了递给她吃,沈妆儿尝了几个,清甜可口,不觉吃了一小盘,不一会,听雨又洗了一盘菱角,用剪刀绞开,拨开白花花的肉塞入沈妆儿嘴里。
婢子们绣花扑蝶,沈妆儿画画读书,日子便这么一天天消磨过去,眨眼便到了七月底。
一场雨落下来,送走了暑气,洒下一片清凉,秋意猝不及防落在指尖。
湖风湿润,天心阁已渐生冷意,容容怕沈妆儿身子受不住,建议她搬回凌松堂。
在天心阁住了数月,再回到凌松堂一时还不太适应,抬了一张罗汉床在廊芜下闷坐了半晌,忽见听雨打院外奔上台阶,急急朝她跑来,
“王妃,沈府派人送来消息,说是咱们二小姐诊出了喜脉”
沈妆儿一听,从罗汉床上滑了下来,“玫儿这么快就怀上了?”
这才成婚一个月呢。
喜色爬上心头,“快些去开库房,送些人参燕窝等补品过去”
听雨脚步在她跟前打止,笑盈盈纳了个福,入内拿了钥匙转身去了库房。
沈妆儿倚着廊柱,张望听雨轻快的背影,心头渐渐蒙上一层空落。
旁人怀孩子怎么这么顺利呢?
这才成婚一个月呢,这么说,孩子很可能便是洞房怀上的
不可避免滋生些许艳羡。
留荷在一旁看穿她的心思,上前搀着她坐下,“王妃,咱们王爷兴许快要回来了”
沈妆儿心里空空落落的,勉强挤出一丝笑。
前世是在九月初七这一日确认孕像的,离着日子只剩下一个多月,也不知孩子能不能如期到来,不免又想起灵远大师的话,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心中陡生几分信念,孩子一定会重新寻到她这个母亲。
咽下满腔的涩意,轻轻眨了眨长睫,望向洗净的明空,露出笑来,在内心笃定道,
他会回来的,一定会重新回到她身边。
这一夜睡得不太踏实,梦里她仿若一叶扁舟,在黝黑的大海上浮浮沉沉。
水漫过她的鼻梁,一阵窒息。
恍若有什么东西撬开了她的舌尖,她细细的呜咽,呼吸均被夺走,有尖物扎在她细软的肌肤,疼得她睁开了眼,一具高大的身子撑在她上方,夜太暗,那身影太沉太沉,窗外不知何时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一点点叩在她心尖,渐渐将她拉回了神。
男人轮廓深邃,下颌的胡渣清晰可辨,眼神幽黯,如漆黑的渊深不见底。
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强烈地想要灌入她肺腑,钻进她四肢五骸。
沈妆儿发懵地盯着他,那张略有些干涸的嘴,上下翕动,
“妆儿,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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