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给朝廷进献兵械的日子近在眼前,因这次打制的神兵利器不是供给下面一般兵卒使用,而是作为宫廷贡品直接承送给南楚王室贵族,届时将由军政太尉亲自过目把关。
十年前,那时大周国还在,秋氏就作为打铁炼器的大户常年为朝廷供应兵械,当时秋氏在洛邑也算首屈一指的高门大户,富埒陶白,人丁兴旺,作为秋家唯一继承人的秋正道被冠以“天工匠师”的大名,搁当时谁家若是有一把烙刻“秋工”二字的刀器,那都得呼幺喝六好好炫耀显摆一番。
可惜到后来国家孱弱,当权者昏聩无能,在南楚与魏国为首的多方势力碾压下,夹缝求生苟延残喘,经历几次大小规模的南北战争之后,日薄西山幕燕釜鱼的周王室为求自保主动向魏国下了降书,缴械投诚。
大浪淘沙弱肉强食,曾经称霸中原盛极一时的大周王朝就此覆灭,正式从各方政权剿杀角逐中退出历史翻滚不息的洪流,战争无休无止仍然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无国不成家,众生万民如断梗浮萍流离失所漂泊无依。
树挪死人挪活,穷则思变也就是那个时候,秋正道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外出游历勘探,最后拍板决定远离故土举家南下迁至淮水徽州,至于为何一定要扎根虞池这个贫穷偏僻的小山村,那是因为秋家的独门探矿法,这里有他们东山再起卷土重来所需的矿石资源。
安家虞池后,随着乡里人踊跃加入,家家户户年轻力壮的汉子都来跟着秋家匠工学习打铁,打铁可不是件容易的体力活,从断矿、熔炼、加工、制模、捶型……,工序繁琐,慢工细活,每个细节都对匠工有着严格苛刻的要求。
从帮工到学徒,再从学徒到匠工,最后成为出色的匠师,少则也要几个年头,这中间要付出何等的艰辛可想而知。
出于对虞池乡民收留之恩的感念,秋正道放言,凡上门求技且能吃苦耐劳者皆可收为学徒,酒香不怕巷子深,真金不怕红炉火,随着规模越扩越大,在里长竭力帮衬下,他们打造的各色刀具被卖到外乡,因结实耐用,锋利抗磨,一传十十传百,口碑极佳,就连徽州的军士都跋山涉水亲自上门求购。
数年前,南楚朝廷特派专人上门招揽秋正道,言朝廷有意将南楚军需兵械交由他来供给,为表诚意可破例敕封他为军械监大监造,官位虽不大,可对于一个无门无户的外乡人已是无上的荣耀与恩赐。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大当家要青云直上苦尽甘来之时,他却出乎意料婉言拒绝了朝廷招揽的好意。
朝廷自是得罪不起,斟酌权衡之下,最后他以要求官府力保虞池长久安宁免于战袭为条件,按劳取酬承接了兵械制造的活计,但碍于自己曾是大周子民,国虽覆灭但匠人风骨犹存,身在异乡而心念故土,又言自己年岁已大早已无进朝入仕之心。
经此一事,村里人对大当家为人更是敬重,在秋正道出面操持下,虞池村家家户户除了种田养畜之外,就是没日没夜地打铁造械。虽然朝廷给的报酬并不丰厚,但至少能让他们免受战乱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之苦。
经年累月活儿越来越多,报酬却分毫不涨,秋正道深知匠人们辛劳不易,也曾找过徽州军士多回,想方设法想多要些酬金,奈何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员摄威擅势各个精明的跟猴儿一样,最后都是被冷言冷语打发回来。
即便如此,出于对秋氏门风的尊重与传承,秋正道仍然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力求将过手的每一件军械打造得臻于完美。
秋夜雨落,风寒阴湿。
烛影霭霭,更长梦短。
秋英双臂交叠趴在木桌上盯着手里的绘图愣神,听着窗外雨打屋檐的滴答声,伴着前院匠人砰啪的打铁声静默良久,思绪方从很久之前的琐事中慢慢抽离,慢悠悠地坐直身子,目光逡巡这昏暗简陋的屋内,想着眼下的生活虽然清苦忙碌,于她很是知足。
想起深夜仍在点烛通宵劳作的匠人,还有年逾花甲日夜奔波废寝忘食的父亲,秋英打着瞌睡抵抗着浓浓困意,揉了揉疲涩的双目,强打精神拿起手中的炭笔、刻矩继续赶工出图。
正当凝神静思之时,院门被哐的一声推开,门口传来狺狺犬吠,在这寂寥阒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扰人刺耳,以至秋英手一哆嗦用力过猛笔尖被生生折断,心被惊地突突直跳,人还没彻底平静下来——
一串急促窸窣的脚步声迫近,接着又是几声紧凑拍门声,秋英忙从杌子上站起,因久坐未动又受了潮气那条残腿如万蚁爬食,又麻又疼,本来腿脚就不灵便,此时更难挪动半分。
“英姑!是我,阿姆!快开门,出事了!”门外的人见门久久未开,急地连声催促。
“莫急,这就来!”秋英咬着牙,手扶着腿,情急之下单腿一蹦一蹭地跳了过去,不知是急还是疼额头虚汗直冒,费力拽开门栓,外面漆黑一片,迎着屋内烛光就见阿姆子清一脸急态立在门前。
还没等秋英开口,子清双手撺握一起,急着跺脚,急声道:“我刚听前院师傅说大当家受伤了!”
“怎回事!不是今早出去人还好好的!”
见子清这着急忙慌的样子定不会是小磕小碰,秋英眉头紧蹙,也顾不上腿疼了,不等子清回话,汲上布鞋一步一挪得往前院走去。
“就刚刚的事,听说是装车时被掉下的匣子砸了个正着,这会儿几个伙计陪着大当家去了乡里王麻子那里。”边说着,子清弯腰帮秋英把鞋提好,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搀扶着摸黑往院外走去……
人还没走出院门,就听到门前一阵喧噪,黑灯瞎火虽辨不清模样,光听声音就知道里面有她阿大。
此时,秋正道躺在一扇破门板上被两个伙计抬进了卧房,双目微阖眉头紧皱,脸色晦暗看着极是疲惫,人被挪到床榻后,吃力地向屋里人招了招手,病恹恹地道:“不碍事……,都散了,早早回去歇了吧,今夜有雨,嘱咐前院赶紧把打包好的木匣用席子盖好,小心别灌水喽!”
“都什么时候了,伤成这样阿大还记挂着那些营生,当真是拿自己身体不当回事!”
秋英在子清的搀扶下入了屋,见她好端端的阿大转眼就成这副模样,心里一急随口嘟哝了一句。
秋正道见女儿来了挥退众人,强打起精神缓缓掀开眼帘,赧然一笑,忙安慰:“阿大无事,方才让你王伯给我瞧了瞧,小伤而已两日就好。”
“王伯在乡里常年给牲畜治疾,头疼脑热小病小痛的倒也无所谓,可遇上个疑难杂症最多也只能看个一知半解,赶明儿我让全福陪阿大去徽州城里找个正儿八经的医馆好好瞧瞧。”
秋正道一听要去徽州城,满脸不愿,激动地咳嗽了两声,一只手按在胸口,忍着胸腔里烧灼的阵痛,忙摇头道:“不可!还有两日我就要带人前往秣陵,把御贡之物上承朝廷,此非小事怎可耽搁!”
看着阿大逞强硬忍,秋英心疼的紧,走近一看,微敞的领口处乌青一片,虽说这打铁的粗活受点皮肉之伤都是家常便饭,但被砸成这样还是头一回。
忍住泪意情急之下,语气不由加重:“阿大当真是不顾自己的身子,非要咱父女俩没个全乎!再说进京之事可交由二叔跟全福去办,上回去秣陵他俩不也跟着去了。”
秋正道悠悠地叹了口气:“你二叔那人你也知道有口吃的毛病,话都讲不清楚,算账跑腿倒是利索,可于打铁炼器上皮毛不通,前些日子他回洛邑探亲至今未归,恐怕这几日够呛能回得来。
全福倒是跟在我身边多年,论活技自然不在话下,可人太老实木讷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进宫见了那些个大官还不得吓得得得瑟瑟失了礼数。
阿大此次进宫也不光为了这事,你也晓得,为了这批贡品我们整整花了半年的工夫,全村老少爷们出人出力,夜以继日没白没黑的干,也怨阿大没本事,好几回入城去找徽州军士商谈酬金之事,人微言轻最终都被敷衍了事草草打发回来,本打算趁这次进宫若得见太尉大人定当竭力争取,能多得一点是一点,蝇头微利也聊胜于无。”
秋英点了点头,思忖片刻,见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与其争论,最后无奈松口道:“明日见好就依阿大安排,若是情况加重,就听女儿的赶紧入城诊治,莫要讳疾忌医落下病根才好,进京之事再做商议,逢山开道遇水搭桥总会有法儿的。”
“好!好!听闺女的!”秋正道笑呵呵的应道
秋英伺候阿大睡下以后并没有回房而是只身去了前院,嘱咐全福夜里警醒着点,夜里有什么事尽管知会自己,又让全福把近一年的账册全部找出。
锁事忙完已到下半宿,回房重新燃上烛火,随手找了件袍子加披在身上,一人坐于桌榻之前开始秉烛忙碌,长夜漫漫,房间里静得只有简册翻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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