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几乎同时,余东南与存诚破门而入,余东南利落地亮出利剑,左右张望神情高度警觉,存诚第一时间以血肉之躯张臂挡在宗溯面前。
环顾四周,二人目光焦点不约而同地投向一处,一时间被眼前的光景惊得哑口无言,面面相觑不知所然,不过喝口水的工夫里边发生什么不得而知。
整个温泉宫,除了宗溯跟正泡在池中那位再无他人,瞧那不谙水性狼狈无助的模样,断不会是行刺之人。
甘泉宫向来守备森严,宫里人皆知若非君上钦点的宫人侍卫,无召见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入内。
至于这人……黑灯瞎火如何来此,令人费解
余东南来不及细想探究,转头望向宗溯,见他披着白色宽松绸衣赤脚立于池沿,额角的水珠顺着隆起的眉骨缓缓下滑,衣衫斑驳被溅了一身水渍,面罩寒霜脸色极是难看。
这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听这动静像是巡宫的侍卫军,碍于此处是王寝不好破门直入,余东南没有立马回应,而是静等宗溯发话。
噪声不止,宗溯眉头紧皱,不耐烦地摆摆手,余东南随即开门命众人退下。
值更的侍卫探头探脑见里面悄无声息,人也安然无事,这才放心领命退后,一行人持刀立守甘泉宫随时待命。
片刻前秋英随着一声“放肆!”的厉吓,被这突如其来的落水弄个措手不及,整个人犹如陷入一个巨大的黑洞,全身痉挛急速下坠,闭着眼连吞几口水,在触底的刹那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什么。
身体被温热的水包裹住,乱发遮目飘摇不定,顾不得惊惧与噬骨的疼痛,秋英手脚并用拼命挣扎,猛一张口池水再次涌入口鼻,呛得她从嗓子眼到胸腔火烧火燎。
好在池水不深,站立的话刚好露出头,秋英用一只手触及沿边凸起的部分,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借势将身子探出水面,“哗——啦”一声,如一摊烂泥趴倒在湿滑的玉砖上,面红耳赤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颤抖不止一个劲地咳嗽,披头散发衣衫尽湿毫无形象可言。
宗溯接过存诚递来的帕子,拭去面上的水珠,冷眼旁观神情漠然。
方才出于防卫果断出手,就在他出招的瞬间才意识到这是个女人,即便他再怒不可遏也不屑对一个女人动粗,只可惜后知后觉,再想收力为时已晚。
要怪就怪她运气不好。
这么多年,敢于铤而走险献媚惑主她算头一个,话说回来,若真是个有本事的他或许屈尊降贵高看一眼,没想到竟是个草包。
将帕子扔给存诚,宗溯伸手揽过一件外袍,他没耐性也没必要去探究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在他看来,不论男女,不论阶品,一个宫人罢了,只要不守规矩僭越犯上,结果就一个。
宗溯兴致索然,表情厌恶嫌弃,毫无温度地吐露两字:“杖毙!”
此时的秋英浑浑噩噩异常安静,耳朵灌水压根儿听不清别人说什么。
余东南依令上前打算先把人挪腾出去,再喊来永巷令找个清净地把人赶紧处理掉。
不等人哭天抢地的求饶,宗溯及屐系袍欲转身离去,临走又语气不善地问了句:“今夜王宫值守的卫戍官佐是谁?”
存诚一愣,小心应话:“回君上,是……汉庄大人。”
宗溯冷着脸缄默不语,没有立马将人喊来咎责问罪。
余东南暗松了口气,低头看向存诚,俩人神色严肃相互打着眼神官司,禁宫重地出了这等事,防卫不严,疏忽失职,身为当值统领难辞其咎。
余东南见宗溯正在气头上,暗示存诚传信给汉庄,这几日尽量避着点,若无要紧事别来甘泉宫转悠。
正想着……
就听有人在门外求见,这么有辨识度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
怕什么来什么。
宗溯允见,一光头少年推门而入,此年轻人便是卫尉汉庄,见里面一片狼藉气氛压抑严肃,想起通传消息的侍卫含糊其词说人夜闯甘泉宫,来不及多问立马分/身来此。
余东南趁宗溯不备向汉庄使眼色,示意主子正在气头上,让其注意态度。
汉庄收神敛目,双手抱拳单膝跪地,以军中武将的身份向君请罪:“属下失察,连累君上受惊,疏忽职守,甘愿领罚!”
声音顿挫,语气坚定。
一旁的余东南毫不犹豫也跟着跪下求情:“今夜揽月楼设宴,往来宾客众多,是属下自作主张让汉庄着重防卫那处,万万没想到顾此失彼出此纰漏,所幸君上无恙,否则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宗溯看着一同埋头跪地请罪的俩人,气急败坏道:“各自领罚,廷杖二十!”
“诺”
二人齐声谢恩领命,汉庄狠狠瞪了余东南一眼,余东南歪头回以微笑,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
今夜拜此人所赐,有幸体验一把廷杖加身皮开肉绽的感觉。
在存诚的陪侍下宗溯移步寝舍,余东南憋着怒气粗鲁地将趴地上那人一把提溜起来。
刹那间,另一只胳膊像是被猫狠狠地挠抓,余东南嘶了一声低头去看,就见一只纤细的手紧紧扼住自己,五指尖细如笋,尖锐的指甲深嵌入肉,骨节分明青筋暴露,似带着冲天怨气想要将他捏成齑粉。
余东南以为她因惧恼所致,想要将她的手扒拉开,就在挥手的瞬间——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气若游丝,声音断续,整句话却清清楚楚。
这是何意?下令要杀她的又不是他,关他何事!
转念又觉不太对劲……这声音倒是熟悉的很
余东南不由泄劲,凑近定眸看向被湿漉漉的鸦发遮蔽面容的脸,透过间隙,直觉这双眉眼似曾相识,不等细想,几日前的一张鲜活面孔于脑海中一闪而过。
即将迈门而出的宗溯闻声骤然止步,回头用疑思异样的眼神看向余东南,汉庄亦看出端倪。
余东南松开手,小声试探地喊了声“秋英?”
秋英渐渐缓过神,耳目清明不少,刚才微微睁眼的一瞬,竟看到这几日迫切想见的余姓少年,睁大眼睛确认再三,是他没差。
不知这算不算困境中的意外惊喜,出逃失败又被人重伤,没想到却阴错阳差撞见他。
今儿就算丢了小命,她也要问个明明白白。
秋英艰难地昂起头怒目直视,眼神犀利,嘴唇翕动,一字一顿又问一遍:“为何要害我?”
余东南武夫出身,从军多年杀人如麻,却从没想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对付一个柔弱少女。
想起在酒肆她温敛沉静,勤劳质朴,因不想白白受他恩情把酒肆里外打扫个遍,至真至善若非要务在身,他当真下不了手。
如今在她强势逼问下,眼神躲闪不定竟有些心虚理亏。
又想到她被赐杖毙,君无戏言,断不会出尔反尔,这可如何是好。
若不是他擅自主张把她安置在宫里偏殿,今夜又怎会误打误撞入了甘泉宫,也是倒霉!撞上谁不好,非要撞上那主儿。
说到底终是自己害了她。
面对她咄咄逼人地质问,余东南没有立马回应,而是默默捏把汗,转身对着宗溯屈身俯首正声道:“属下有罪,此女不能死!”
此话一出,无疑是忤逆君意,不待宗溯问明原因,余东南解释道:“此女非宫里人,乃虞池秋氏当家人秋正道膝下独女,属下授令于几日前抓她入京。本以为区区小事没必要报与君上。待秋正道屈服就范放了就是,可她一弱女子,非作奸犯科之人发入刑狱不合适,属下尚未婚娶,贸然安置府中亦有不妥。思来想去,前朝后宫皆不可入,最后托陈掌事寻了年久荒废的偏殿长青宫让其暂时安身。谁知今夜她竟然跑出,误入甘泉宫冲撞君上。”
宗溯面色凛肃,口中念叨:“长青宫?”
余东南应声点头,俛首立于一旁的存诚额角微动,眉头蹙起,似有什么不对劲。
宗溯看着瘫软在地的人,静默不语,内心盘算权衡。
余东南的话秋英悉数入耳。
原来抓她的不是他是魏国国君,他们要的人也不是自己而是阿大。
原因为何?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问的,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宫仍是未知。
思至此,秋英望向月门前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迎光启唇:“……为何抓我阿大?”
秋英眼神游离,有气无力,张口质问不用敬称。
“大胆!”存诚厉声警斥。
秋英满不在乎,一副无所惧亦无所谓的样子。
没看出来这丫头还有几分骨气,如此情形,既不认错,亦不求饶。
宗溯没有立即问罪,阴沉着脸怒而不发,上前两步,居高临下沉声道:“你们秋氏祖籍原是河南洛邑,亡周商贾冶铁造械也算名声在外,如今国灭,魏取而代之,弱肉强食政权更迭汝等本应是我魏国黎庶,不思报国也就罢了,却跑去虞池为楚效力是何道理?”
魏国黎庶?真是好笑!
看着年纪轻轻容颜韶澈,矜贵庄重,唇红齿白真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若不是拜魏人所赐,她秋氏怎会国破家散,又怎会背井离乡举家南迁。
秋英满脸不忿,恨得咬牙切齿,鉴于双方身份悬殊她只得隐忍,断不能把心中所想吐露出来。
越是愤懑,关键时刻愈要冷静自持,不可用言语激怒他。
一席歪理谬论,言外之意秋英顿悟
无非是想用自己胁迫阿大改换门闾离开虞池,转而投魏效力于他,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那……阿大岂不是会有危险
如果知道自己已落入魏人之手,定会急火攻心乱了方寸,一怒之下冲动行事后果不堪设想。
可眼下自己朝不保夕如履薄冰,想传信出去难如登天。
面前这位魏国国君,传言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若自己哀求他饶过阿大,他会不会……
念头乍起当即否定,看这架势绝无可能。
秋英心绪烦乱,对他的话不想有半点回应。只觉这张俊逸温淳的面孔让她遍体生寒,阖上双目不想再看。
余东南见她老老实实没有吱声,小心试探问道:“那……她……”
宗溯斜楞他一眼,肃声道:“先放着,至于你,另加二十杖。”
“属下甘愿领罚!”
余东南以额触底俯首叩拜,以他对宗溯的了解,秋英虽小命得保,不代表她日后就能活着出宫,毕竟他金口玉言向来说一不二。
暂且走一步看一步。
待宗溯离开,汉庄起身径直走到秋英跟前,拎起她受伤的手臂,以肩轴为点猝然发力,随着秋英喊痛,嘎巴一声,熟练将卸下的胳膊准确复位。
又抬手将秋英垂至肩头的袍襟拉紧,男女有别,就在秋英扭身躲闪之时。
“女人,无论何时都不能失了体面。”
闻言,秋英惊讶掀眸看向这个身形挺立,朗目疏眉眼角处有一刀疤的光头少年。
难以置信,竟是个女人,可从外形看又分明是个男子。
汉庄从她惊疑不定眼神中知她想问什么,从容淡定地道了句:“与你一样。”
说着拿起承盘里的帕子擦干手上的水渍,转身对着余东南撩话:“以后我的事,你少插嘴!”
说完,扔下帕子,扬长而去。
“喂,去哪?”余东南嫌她不知好歹,瘪着脸对她背影喊道
“领板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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