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节,天气越发凉岑,无双城地处西北,每逢这个时节北风呼号,天干物燥,早晚温差骤然拉大。
近日,内侍监那边又派人搬来好些绿植,说是为朝会专门从南边弄来的,本想着会另派个打理花草的宫人过来,结果扔进棚子就不管了,撂下话让秋英好生照看。
自喜顺走后,这偌大的长青宫就她一人,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整日除了侍弄这些花花草草,就是坐在院子里仰天发呆。
夜里寒凉腿上旧疾复发酸麻得厉害,这屋里头除一床薄被再无可供取暖的东西,趁宫人送饭之时,秋英委婉地求他们跟陈掌事只会一声。
没想到次日,送饭的宫人便捎来新被褥跟厚袍子,秋英甚是惊喜连连道谢,那宫人只道,是余大人的意思。
那个把她拘这不闻不问的余东南?
亏得他还想着自己,秋英心不甘情不愿接下包袱。转念又想,若有机会见他也好,可向他打听一下阿大那边的情况。
防风棚丛桂含苞,金菊簇拥,芬芳扑鼻。
这若是在家乡,趁着花开最后一茬,可摘些新鲜的花骨朵掺着粘米粉发酵做成精致可口的酥饼,搭配前几日自己晒好的金菊茶,两者相得益彰甚是入口。
只可惜这里没有炊灶,无奈只能在这里望花兴叹,除了观赏闻味别无他用,如此难得的食材真是暴殄天物。
正惋惜不已,守卫过来传话,让她去昭华宫。
秋英放下交刀,扑拍身上的尘屑净了手,什么话都没问便随宫人一道前去。
本以为是团旺寻自己,可入了内殿竟没听见团旺那素来聒噪的声音,亦没见到赵太后的尊身。
心中正纳闷,就见一女子从帷帐后面缓缓走出,秋英自然不认识,见她细皮嫩肉衣着华贵,珠围翠绕,又能自由进出昭华殿,想必一定是个身份尊贵的女子。
秋英颔首行礼,礼貌一笑。
那女子不苟言笑徐步走到近前,用一种疏离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
良久,昂起下巴颏,目光从秋英身上挪开,声音凛肃气势十足道:“吾乃瑜容郡主,南宫福晓。”
秋英惊疑,她是谁与自己有何干系,不至于如此郑重地自我介绍。
出于第一次见面的尊重,秋英再次躬身行礼。
没等站直身子,就听她用不友好地语气质问:“你是秋英?我听人说你是被抓进宫秋氏铁匠的女儿?”
听这意思秋英恍然领悟,原来叫自己来此的另有其人。立直身子,微笑颔首回道:“正是。”
南宫福晓斜眼又打量一番,语气不善道:“我听秦五说,近来小公子跟你走得很近?”
“偶然相识,算不上熟稔。”秋英简单回道
“小公子乃亓王独子,又是太后的心头肉,身份尊贵自不必我多说,你入宫不久不懂规矩,不知这宫内是个讲求尊卑贵贱的地方,你虽不是宫人,但也不可逾矩僭越,主子就是主子,无论长幼,皆要敬而远之。”
南宫福晓出言不逊,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样,颐指气使语气像是教训犯了事的宫婢。
秋英性子内敛做事稳重,自己本就一外人不欲节外生枝,况且她既主动找上自己示威警告,明摆着来者不善。
想着人微言轻得罪不起这等娇贵的人物,大庭广众之下若起了龃龉于自己没有裨益,只轻轻道了句:“小女省得。”
一句多余的话也无。
南宫福晓见她态度谦和端正颇为满意,目光凝定——
以女子的眼光审视,这匠工之女粉黛未施一张素面生得眉眼传神,朱唇皓齿冰清脱俗,一身素衣简袍也难掩其娉婷姣好的身姿。
可惜了,天不作美人无完人,如此掐尖的姿色竟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竛竮瘸子,性子软弱怯懦亦太过无趣,以此博人同情怜悯也是人之常情。
想到这儿,原本受某些多舌宫人挑拨烦怒郁躁的心情瞬间舒坦顺畅不少,心中自嘲,她堂堂特封郡主竟和一个穷乡僻壤的女子较真儿,不免跌面。
“以后离小公子远点儿,既明白,就回吧。”南宫福晓冷言冷语再次警告,随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其退下。
秋英沉默点头欠身行礼。
将要转身,就见一大帮子人说说笑笑鱼贯进来,赵太后同亓王宗韫走在最前头,宗韫怀里抱着团旺,团旺手里拿着她送他的木刻匕首来回比划,后面簇拥着几个宫人。
见秋英在此,团旺忙挣脱下地,欢喜地朝秋英奔来,对立在殿中央的南宫福晓视而不见。
秋英下意识地退后两步,恭敬地喊了声:“小公子。”又屈身向赵太后与宗韫端正行礼。
赵太后和气地应了一声,宗韫喜形于色,问道:“你如何在此?”
秋英看了眼身旁的南宫郡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哦,是我叫她来的,我听说最近小公子喜欢黏着秋英,就把人叫来想跟她说会话儿,小公子金贵,秋英又初来宫中,人生地不熟,有些事还得嘱咐到才好。”
南宫福晓笑语嫣然,和善亲切,态度说变就变再不复方才的高冷傲慢。
赵太后赞道:“你这孩子也是有心了。”
南宫福晓忙上前亲昵地搂住赵太后的手臂,故作小女儿态,小声撒娇:“这是福晓该做的,这点小事您还要跟我见外。”
赵太后呵呵笑着,被哄得心花怒放,在南宫福晓的端扶下翩翩入座。
宗韫敛袍入席坐于一侧,余光从秋英平静无波的面容划过,温和一笑。又看了眼娇态十足的南宫福晓,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
团旺对大人的话没有半点兴趣,自顾把玩着手里的小匕首。
见秋英不跟自己说话态度疏离,不似往日的亲近,故意凑到秋英的跟前,孩子气地讨好道:“秋英,你快看,你送的匕首,我让人扎了穗结,是不是格外别致?”
秋英低头看过去,精雕细琢的匕首配上大红双缀穗结确实显得精致不少,看得出他把自己送的东西真心当成宝贝,内心欣慰暖意融融,她淡然一笑,低头回道:“小公子喜欢就好。”
团旺皱眉不悦似对她的回答不满意,态度明显敷衍,不到五岁的孩子虽然幼稚单纯可这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以前秋英从不会跟那些无趣又胆小的宫人一般,怕他惧他,更不会跟自己划清界线喊他小公子。
孩子惯不会装,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秋英知他生气,可没办法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如此。
南宫福晓虽陪在赵太后的身边侃侃而谈,却心不在焉时刻关注着父子俩一举一动。
见团旺热情地缠着秋英,内心莫名酸妒,似想起什么故意转移话题,喊了声随行侍婢,笑道:“眼看天气渐凉,那日福晓进宫路过市廛,正巧看上件稚童的素绒皱纱袍,料子顶好样式也新颖,就想着穿在小公子身上定是合体好看,就买下来吩咐人浆洗干净带过来。”
说着,捏起托盘里叠得板板正正的小袍子,展开比量,又喊了声团旺。
赵太后看向宗韫,赞不绝口:“福晓真是个心细体贴的好姑娘,团旺也是有福,遇到这么个疼自己的人儿。”
宗韫颔首道谢:“有劳郡主费心。”转身抬手招呼团旺:“儿子过来,还不谢过郡主。”
团旺杵在原地,一手攥着匕首,一手揪着秋英的衣襟不放,始终没有挪动半步,只讷讷地道了句谢。
南宫福晓手提衣领高举在半空,等好一会儿没有动静,弄的在场几人颇为尴尬。
还好秦五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接下,仔细收好。
南宫福晓神色自如,似毫不不在意,刚送完袍子,又道:“福晓前几日得了块上好的金锭,出自小煣岭稀有之地,见成色极好,特意招南边会稽顶级的簪花匠打造了一对金镶珠石点翠簪。您瞧瞧合不合眼?”
南宫又将一镂空雕花的花梨木匣轻轻打开,揭开里面的红绸。
一对亮得晃眼的镶珠金钗登时映入眼帘,赵太后眸光惊艳从匣子里取出,细细观摩,颜色华贵绚丽,花纹栩栩如生,工艺精致无瑕,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精品。
赵太后不住地点头,嘴角都咧到耳朵根,爱不释手喜不自胜。
南宫福晓见她入了眼,又在旁边一个劲夸夸其谈,说得头头是道。
从赵太后拿出来的那一刻,秋英的目光就盯在那两只精美绝伦的簪子上。
这对宝簪于她看来,三分料,七分工。
以秋英娴熟的断矿经验判断,七青八黄九紫十赤,肉眼看这宝簪色泽明黄断面细腻,迎光而看耀目锃亮,而高纯度的金锭赤黄且钝,华而不炫,手感沉实,质地偏软。
北地小煣岭乃砂岩地,物以稀为贵,黄金少见自然珍贵,但所出料子偏粗犷远观更胜近看,并不合适用来打造首饰。
其次,从工艺看,秋家虽以打铁造械为主,触类旁通,自洛邑迁居虞池,从北至南,充分汲取了南北方构型工艺的精华与特色,南重料,北重工,南喜山水,北喜花鸟。
宝簪虽不是出自小煣岭的真金,但工艺手法自是没得说,细长簪身纹刻鹊梅争春栩栩如生,又惯用细齿锉刀修形打磨,一看就知是出自这北边匠人之手。
论这些,秋英自是行家中的行家,只消一眼就能辨个大概。
若不是这乱世所迫只能打造些伤人性命的动武兵械,她真希望这天下太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支个铺子,发挥一技之长造些自己喜欢的小玩意。
秋英不动声色的静候一旁,任凭南宫福晓眉飞色舞说得天花乱坠,权当没听见。
心里明白通透,看破不说破。
美滋滋的赵太后拉起南宫福晓的手,盛情挽留道:“多日不见,今日你难得入宫,留在这儿正好陪哀家用午膳。”
南宫福晓刚要应下,就听宗韫提醒道:“母后忘了,今日逢七。”
赵太后后知后觉,看了眼漏壶,一拍大腿,叹道:“你瞧哀家这记性竟把这事给忘了,君上今儿可要来昭华殿用膳。”
秦五上前搭话:“太后放心,奴婢都吩咐下去了。”
南宫福晓知宗溯要来,自是不能久留,恋恋不舍道:“君上亲临,不好扰了太后母子俩的天伦叙乐。”
一听某人要来,秋英片刻也待不住,不等南宫福晓离开,自己就得先溜一步。
那边话音刚落,秋英忙出言:“太后,王爷,郡主若无别的吩咐,草民就退下了。”
赵太后笑嘻嘻地应了一声。
秋英得太后应允,退步转身,团旺像个跟屁虫似的扯着秋英衣角一并跑开。
宗韫莫名笑道:“这好端端地怎匆匆忙忙说走就走。”
语罢,瞄了眼还四平八稳坐那的南宫福晓。俩人目光碰撞,南宫福晓不好意识地低下头,赧然道:“时候不早小女也回了,改日再来探望。”
说罢,在侍婢陪同下行礼跪别。
前朝国事繁冗,宗溯不能日日来昭华殿探望,但无论多忙每月逢七必至,回回陪赵太后留用午膳,母子俩平日里交流不多,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失。
秋英前脚刚踏出昭华殿的门槛,后脚就瞥见正南门一群宫人前呼后拥正朝这边走来,人群中最醒目的当数中间那位,黄罗伞下身型挺阔,行姿稳健,鹤立鸡群想不看见都难。
院里的宫人见来人忙停下手中活计,俛首垂目恭迎君王。
秋英见势不妙,如老鼠见了猫,低头转弯赶紧朝侧门遽步走去。
团旺在后面小跑追赶,不识趣地大喊:“你等等我,大伯来了,我还没跟大伯说会儿话呢,你跑什么。”
好家伙,这一嗓门,生怕人家看不见自己落荒而逃。
秋英气得牙痒痒恨不得上去捂住团旺的小嘴,事已至此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头也不回地只顾着向前冲,一心想着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宗溯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那仓皇逃遁的女子身上,再看向这院里宫人整齐划一垂首候立,眸光半掩面色沉骇。
走至廊前石阶,偏头朝侧门复看一眼,人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宗溯不虞地冷哼一声,敛衣拾级而上,没行几步又骤然停住,站定片刻,随后侧身冲存诚招手。
存诚赶紧上前听候差遣,宗溯低语两句,悻悻入了昭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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