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位于两国交界地带的最南端,也是楚军在汉水驻军最后一个集结地,此处荒僻人烟稀少多为北方牧民游牧散居,政令不达民风彪悍。久而久之便成了“两不管”地带,正因辖制缺失盗贼流寇猖獗跋扈,往来的官商路人屡遭打劫抢掠,其中搭上命的不在少数。
这次起兵,押运军资的重任由汉庄临时接手督办,因粮草多筹取于三川郡,汉庄本就是东周旧人,负责筹措的军头是汉庄的故交旧识,又对西行路线熟知通达,所以这冒险跋涉的苦差汉庄毛遂自荐一力担下。
任重道远,一路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险象环生,既要避人耳目又要行进有速,军资不光供给正与楚军激战的一众将士,还有部分将运往驻守西部粮资匮乏的守备营。
当车队化整为零分批横渡渭水一路西进,却在半途偶遇难民将其中一组车队围个水泄不通,听口音看打扮应是西北游牧的异族人,虽是异族同为魏人,触景生情难免生出恻隐之心,老幼妇孺瞧着可怜。
君上征战西南,北上三州立志一统河山,民心民意不可失,遂当即下令以君王名义搭棚施粮,一可以恩泽普济安抚游民,二可以掩人耳目趁此时机将其余车队改道继续上路。
先待人以诚后取信于人,据透露是有人故意散播消息说此地有粮队途径,兽穷则攫,人穷则诈,贫无立锥之地索性铤而走险来此碰碰运气。
汉庄心思细腻见微知著,既然有人故意生事定不会善罢甘休,正如所料,当晚便引来穷凶极恶的流寇,说是流寇其实个个都是精壮武夫,从身手到布阵一看便知训练有素,故意冒充其居心不言而喻。
好在汉庄已将大部分辎重通过漕挽两道转送出去,只有发往云台的车队还被堵截半道。
对方实在狡诈难缠,预计两三日很难脱身,汉庄立即奏报请示将情况言明从长计议。
此时已转战云台的宗溯,下令从关内调送粮草先解亓王大军后顾之忧,制于人必要扼其亢,拊其背排除干扰攻其要害,楚人之策无非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想尽一切办法牵制拖延,等待援军到来力守西南门户。
所以拖越长越不利,宗溯看事分明决断果敢,任凭谁也不可能动摇他求胜之心,更不可能攫取分毫来之不易的战果,面对楚人的阴谋诡计,当即下令举兵合围云台,双方兵力悬殊,将三次攻城计划缩减为一,抓住战机一鼓作气,边城将破,就算对方再能耐也是分身乏术,哪还有心玩花样。
宗溯到达云台当晚便起兵攻城,兵临城下,打得楚人措手不及,在防线上坚守五日的赵长根本以为魏人会因粮资匮乏流寇猖獗,还有两万楚军营造的汹汹声势而心生忌惮,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计谋这么快被人识破,弄巧成拙激得魏人顷力攻城。
来之前赵长根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他非贪生怕死之辈,大不了赤膊上阵与魏人拼了你死我活,作为督军当以身作则又岂能畏战在先,胜算不大也要持戈执甲血战到底,想想他的阿英、他的乡民,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连续七日的阻击奋战,不眠不休,身心俱疲就是不肯缴械投降,对手骁勇强悍也就算了,可关键时候就连自己人也撂了挑子。
于心高见大势已去,美其名曰为缩减无谓的牺牲,就在将军激烈交锋之际,突然下令撤军,将方圆二十里的军事驻扎区白白拱手相让。
赵长根自知大势已去,作为外援调令不受边将约束,在边境大军丢盔弃甲南撤退兵的情况下依旧严防死守。
最后两万兵卒余不足百人,心痛的同时,更多的是不甘心、不服气,强压之下非要拼上最后一口气战至一兵一卒。
在魏军强势合围下,千疮百孔奄奄一息的赵长根在战场上被生擒活捉,困于刀枪之下。
左右逃不过一死,拄刀跪地,刀锋染血,仰天长啸豪气干云,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大丈夫立于世当傲骨凛凛!
要说心中有放不下的,唯独一个她。
边境四野硝烟袅袅,血腥弥漫冲天。
刚刚搭建的临时军帐内燃起旺盛的炭火,收官一战总算尘埃落定,虽拖泥带水好在不负所望。
亓王宗韫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大赞这回若不是兄长指挥若定转战驰援,无论如何不会如此顺利。
宗溯却没这么乐观,楚军余部已南撤威胁仍在,计算时日,黔蜀外调的援军差不多也该到了,此时言胜为之尚早。
正说着,负责清员的军士特来请示,那俘虏当如何处置。
一提那人亓王笑容凝固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那个冥顽不灵的小小楚军首领,战事也不会拖延至今,损兵折将不说还误了归期。
亓王双眉拧成疙瘩,牙齿咬紧想都没想,当即表态:“鞭尸示众以儆效尤!”
等了片刻里面再无人应声,军士恭顺领命,又吞吞吐吐为难道:“那俘隶……说……想见主将一面。”
亓王愈发不悦冷哼一声,隔着厚厚的帐帘听得一清二楚,轻蔑道:“纵是铁骨铮铮将死之时也是怂包一个。”
在军士看来那人言谈举止磊落坦荡言语诚挚,怎么也不像是贪生怕死之人,遂将原话如实转述:“那人言无关己身,只为一故人,寥寥数语便好。”
亓王放下手中的陶碗,抬头看向坐于身侧沉闷少语的宗溯,耷拉一张脸,似乎对军士的话无多大反应。
宗韫没好气地对着外面喝道:“一俘隶尔悖逆不轨,死到临头还不知轻重,自己何等身份,素未谋面有何可言!”
话中之意再明白不过,外头军士领会应声,旋即转身。
“让他来此!”
突然,军帐内传来另一道低沉肃厉男子声音。
半晌功夫,厚实的帐帘从外被掀开,一个手脚锁着沉重铁链的男子趔趄入内,蓬头垢面没了人模样,一双黑白分明的眸眼却显得格外分明干净。衣衫褴褛所见之处血迹斑斑,裸在外面膝盖已磨皮露骨顺着裤管鲜血直流。
来人便是战败被俘的赵长根,有气无力地立在那,目光逡巡先后落于帐内二人身上。
他们是何身份赵长根辨认不出,只知其中一人肯定是统军的亓王,同样气质不俗,而坐于正中一身西北胡袍的那位贵气巍然,更显庄正肃穆。
“你一俘隶有话快说,别耽误见阎王。”
宗韫狠瞪他一眼冷冷说道,心中不解兄长为何会同意见他,就算胆识过人也已成瓮中之鳖,要杀要剐不过一句话的事。
赵长根因疼痛缓了口气,尽量让自己身子挺直说话连贯,态度不卑不亢道:“我既留守最后自知会有今日,死期已至难逃命数,吾冒失求见非怕死告饶,而是内心有一事放之不下,纵然多嘴献浅无济于事我亦尽力,死而无憾。”
宗溯兄弟俩谁都没接话,也没粗暴打断。
赵长根态度温和,镇定自若不像一般战俘那样或狂躁,或哀戚,也不像粗蛮武夫那般愤世嫉俗暴怒难遏,身上那种淡漠生死的洒脱气质让人刮目相看。
一双镇定的眸眼难掩内心惆怅,徐声娓娓道来:“吾乃徽州虞池人士,家乡以打铁造械闻名遐迩,之所以久负盛名与秋氏一族密不可分,则正因如此你们魏人三番两次上门招揽,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最后又抓了秋家姑娘当人质,冤有头债有主,秋氏本非楚人迁居南下只为生计,两国之争何必殃及无辜百姓,若不愿秋氏为楚效力劝回洛邑便是。用强难为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实在不够磊落,父女俩老实本分与世无争,恳求你们高抬贵手给他们留条活路,他们是我们虞池的贵人,想泄愤大可拿我开刀,就算五马分尸剁成肉泥,我甘心受着绝不多言。”
话到这儿宗韫竟有些坐不住了,对他口中秋氏再明白不过,秋氏女便是秋英,内心又隐约明白兄长为何会同意见他。
很明显此人和秋家女儿相熟相知,看这替人求情的架势二人关系匪浅。
宗韫瞄了眼座上的兄长,表情冷淡骇厉,眸色黯然,搭在案上指尖敲着案板,不知在想什么。
“你与秋氏女是何关系?”
就在宗韫忍不住发问,几乎同一时间始终不发一言地宗溯突然问道
“我俩……”赵长根冷不丁被这一句话问蒙了,愣怔片刻酝酿半晌,道:“她十岁来虞池,我们年纪相仿,算是从小一块长大的玩伴。”
“如此说来你跟她想熟,熟到可以奋不顾身甘受极刑?”
谈及秋英铁汉柔情,赵长根紧绷的状态略显松动,眉宇间多了几分柔情,坦然说道:“秋氏于我虞池恩重如山,没有他们百姓还过着目不识丁靠天吃饭的苦日子,甚至早就死于战乱饥荒,你们抓走的秋氏女子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勤劳质朴乐善好施,一闺阁女子对你们没有分毫威胁,况乎她虽温婉质淑但心性坚韧,就算你们以她为质,以我的了解也不会示弱屈服。
说来惭愧,我自小长于深山长谷没见过世面,若无她指点我还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庄稼汉,于我而言死之前能为她做点什么,心里也算踏实。
抛开凡世俗务,求您能传话给魏君,望他能善待饶过阿英,早日放她还乡。”
说完,艰难扯动铁链抱拳施礼。
“阿英……”
宗溯心里默念。
一双深邃的冰眸投向他,修长的手指不动声色触到一旁的蛇皮马鞭,紧紧握住从案前起身大步走到赵长根的面前。
居高临下的凝视让人倍感压抑,高冷的面容掩饰不住内心的忿郁,突然扬起马鞭不知为何又停顿半空,片刻后慢慢放下,鄙于不屑一字一顿道:“自不量力,少操闲心!”
一旁宗韫看得出,兄长脸色难看至极,明明怒火中烧却引而不发。
“出!”宗溯高声厉喝
赵长根不知面前这人为何如此暴躁,又理不清是哪句话说错,同意见自己又这般不可理喻。
既撵自己出去,也不必再费口舌。
赵长根失望地挪步离开,一出大帐便被候在外头的兵卒连拉带拽带离。
身陷囹圄时运不济,想不到他二十出头的人生就要戛然而止。
脑海忍不住浮现出至亲还有她的画面,恍若就在眼前触之不及,混沌之中一抹笑靥如微光照进他的心房,嫣然生暖,让他无所畏惧。
空旷无垠的荒野,清冷萧瑟,赵长根挺直的身躯伫立于铡刀之下,横眉立目视死如归,几个兵卒打起桩子上了锁扣,撇嘴冷笑,显然这是要将他削首示众。
死都要死了还管什么身后事,任凭他们处置便是。
赵长根乱发飞舞,阖上眼眸,静静等待刀落头断的那一刻。
就在万念俱灰心无所恃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幻觉,突然听见行刑的兵卒接到传令——
放他走!
赵长根猛然睁眼,眼前一切清楚分明,自己气息尚匀仍好端端地在这儿。
还没来得及思索,身边壮汉竖眉瞪眼一个劲地冲他吆喝:“听见没还不快滚,算你小子走运竟能死里逃生,真是见邪了!”
赵长根不敢相信他们会轻易饶过自己,完全没有理由啊。
直到亓王宗韫负手路过,脸上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表情,踱步至跟前停下,语气还算平和:“你所求之事吾王已知,饶你不死还不速速逃命。”
赵长根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帐中那个年轻俊朗气焰逼人的男子竟是魏君宗溯。
残阳暮色,篝火熊熊一切归于沉寂。
连日作战的将士们,有的还在巡营值更,有的已早早睡下,还有三三两两围坐一团叨叨家长里短或感慨战后余生。
下午稍作休憩的宗溯突然传人备马,宗韫闻声警觉地披袍出帐,左右张望。
只见宗溯身着分体猎服一人一马,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迎着紫晕余晖一骑绝尘。
“天色渐暗,君上一人去往何处?”宗韫问牵马的小卒。
小卒摇头不知,回道:“君上没言明,亦不让人随护。”
宗韫不解地放目远眺,天地相接连融一片,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第二日清晨宗溯策马回营,似有些兴奋,精神抖擞看不出一点疲态,马背上驼了一头黑皮花点头上犄角如树杈一般的麋鹿。
忐忑一夜的宗韫赶紧出迎,见状惊诧莫名。
敢情出去一宿就为这玩意儿。
据传这花麋鹿只出没于山势险峻的荫功山,浑身是宝,有很强的药用价值,若烹食,其肉质细嫩美味无比,药经记载男可内加女可滋阴,物以稀为贵,花麋鹿虽长于深山老林但不群居,独来独往影踪难觅,就算经验老道的猎户也得碰运气。
况且,荫功山位于三源汇流处,重山峻岭瀑布飞流野兽时有出没,常年盗匪流民盘踞山脚,登山难度可想而知。
宗韫实在猜不出他为何要只身前往,倘若只为只畜生未免太过儿戏,以他对多谋善断兄长的了解,肯定事出有因,只是一时想不出。
他这位兄长近来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反常,直觉另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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