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英拢了拢松散的乌发,将一绺垂在额前的碎发掖于耳后,目光后挪稍稍坐正。
少顷,秦五入内,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白仙人,身后还跟俩女婢,一老一少从没见过。
子清冷脸不想多言,揣手立在门前侧目斜视。
要搁往常以秦五对下面人吹毛求疵的脾气,敢对他甩脸子少不得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可今时不同往日,有主子撑腰那就是爷,就算被无视也得笑脸相迎,言行得体。
在宫里待了近三十年这点见风使舵的眼力见儿还是有的,秦五轻轻走至案前,白面无须嘴角始终保持上扬的弧度,弯腰和气问安。
秋英颔首回礼,乌沉的眸眼澄净似水,不见半点情绪波动。
久待恐惹人嫌,秦五直抒来意,开口笑道:“两日不来姑娘气色大好,太后挂怀特派咱家过来探望,白仙医近日研得妙方,又寻来一味千金难买的稀药可治筋骨旧疾,姑娘不妨试试说不定药到病除,很快复旧如初。”
从前没名没姓,如今一口一个姑娘地叫。
秦五向白仙人使眼色,让其上前献药,白仙人跟秋英也算熟络,可近来每次看诊都被没理由的拒之门外,后来他也听了些传言,添油加醋有几分真他一个局外人无心考究。
只是刚得的那味珍药对根治腿上痼疾大有裨益,按药经记载须当得当用,量少又珍取之不易,怕潮腐保存难度大,久存药效大大折减实在可惜。
秋英闭门不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白仙人没办法只好求助于赵太后,假借太后之命方能见人施治。
秋英神态自若没有拒绝,说完这事秦五又笑嘻嘻道:“元日将至,太后特命宫里手艺精湛的司制过来给您裁制袍服添几身行头,喜欢什么样式的尽管说,咱这司制心灵手巧,只要您想到的都能给活灵活现地呈出来。”
经秦五这么一捧,后面穿着讲究得体的老媪洋洋得意,腰杆挺得笔直,面上露笑眼角纹都伸到鬓边,委婉道:“大宦过誉,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娘子若是不嫌奴定尽心尽力,别的不敢说,这裁衣走线的本事就算不是顶好,也算掐尖。”
秦五歪头瞄了秋英一眼,转身喊道:“长翠——”
小宫婢闻声垂首向前一步,捉衣跪地恭敬行礼,不过二八年华就如此会识规懂矩,俨然把秋英当成主子对待。
“这长青宫就您跟子清二人,平日里冷清不说也缺个伺候打理的人,这丫头老实勤快,日后留她在这儿当差,有什么粗活累活尽管吩咐就是。”说完,又低头朝跪在地上的人嘱咐道:“机灵点,好生伺候!”
“诺”长翠点头,乖巧应声。
赔笑脸说好话,又给了如此多恩惠殊荣,可眼前这位丝毫不为所动,不冷不热喜怒不辨。
真是个怪人!
能被君王看上眼那可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幸事,搁谁还不得趁机炫耀威风一把,这位倒好整日死气沉沉跟谁欠她似的,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
秦五忿忿不平,有种马屁拍在马蹄的无趣感,暗自翻个白眼,瘪瘪嘴,一回头恰巧对上秋英那双乌蒙锃亮的眸眼。
吓得一激灵赶紧别开视线,尴尬笑笑,支吾其词竟把什么事给忘了。
秋英唤长翠起来,起身绕过长案,指着后面罗成一人高的各色锦盒木匣道:“这些都是陈掌事差人置办的,我栖身于此足不出户很多东西用不上,无需破费,太后用心小女感激不尽,劳烦大宦代为言谢。”
秦五盯着那未曾开动的物件,语重心长道:“您现在可不是一般人呐,何必委屈自己,身在福中要惜福,趁着恩宠盛隆当为自己打算,谁知道日后光景如何。”
那晚之事秦五也是捕风捉影,具体并不详知,本想借机去存诚那探探口风,可那厮嘴巴一向严实,量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后来赵太后喧她觐见,一连两回皆以身子不适为由拒之。
公然抗命这不是恃宠而骄,而是要生生作死。
借此机会,秦五出于好意不免旁敲侧击提点几句,让她头脑清醒莫忘了自个身份。
想到这儿,秦五立马记起要说的正事,顿时眉开眼笑,语气轻松:“小公子五岁礼,太后准许他习骑射之术,毕竟是孩童极易满足,欢欣不已,小公子天赋异禀几日便能跃马扬鞭,一直嚷着让您亲去瞧瞧,后日巳时大校场正逢遴选侍卫,太后有言若您身子骨爽利一同观赛,莫叫小公子失望。”
说完秋英半晌无回应,心凉了半截不抱有希望,悻悻然转身欲走。
“且慢”
秋英突然叫住他,俯身从案下隔层里拿出一只缩口泛旧的布袋,抬手递给秦五:“回去给小公子。”
沉吟片刻又道:“后日,吾至。”
秦五闻言喜出望外,这趟可算能交差了,喜滋滋地颠颠儿离开。
随后,白仙人给秋英施针用药,司制用麻线量体裁衣,新来的长翠默默跟在子清后面熟悉此处环境。
对于这些与自己身份格格不入的恩典赏赐,秋英通通没有拒绝,仿佛坦然接受是一种无形的讽刺。
求之不得的荣华富贵只需靠一个男人便可唾手可得,不费吹灰之力。
大考那日,秋英一身天青色棉袍现于众人面前,肤白胜雪身姿娉婷,颠跛之态已微不可察气质更胜从前。
所经之处人人笑脸相迎,擦肩而过又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倒是赵太后热情满满招手让其近前落座。
好久不见的团旺还是那样欢脱,穿着一身特制的窄袖胡肤,手抱帽笠屁颠儿跑来,乐呵呵地显摆:“秋英,我会骑马了。”
秋英那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丁点笑意,欣慰地点点头。
团旺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弹弓,高高举过头顶,兴高采烈:“还有你送我的弹弓我很是喜欢,日后打猎可派上用场。”
锣声骤响,校太后笑着催促道:“快去吧,都擎等着呢。”
这时一身分体马服纱巾裹发的南宫福晓策马候在场外,远远就听到她喊团旺的声音,秦五招招手示意这就过去。
赵太后不放心,为团旺戴系好帽笠又再三叮嘱“你人小乍学骑射凑凑热闹就好,跟在南宫郡主后面,场上横冲直撞追逐竞技,箭矢无眼当心伤着。”
“不会的,祖母,我的小黑驹跑得飞快。”
“去吧!”
赵太后拍拍他肩膀。
没一会儿工夫小家伙骑着自己的小黑马,扬鞭催促混进人堆里,跑得没影。
秋英借这空当行礼问安,诚恳赔罪:“前些日子小女身子不适,太后喧见未能亲去,太后您心胸开阔不计前嫌又差人慰问探望,小女实在过意不去。”
赵太后美眸含笑没有计较的意思,只道:“你都是君上的人了,哀家还会计较这个?”
一句轻飘飘的话让秋英如被针狠狠扎了一下,钻心的刺痛得让人瞬间清醒,压下内心骤起的波澜,面沉如水。
赵太后当是受宠若惊,毕竟姑娘家脸皮薄,一说男女情/事自然羞臊别扭。
身为女子又同样出身不高,望着初发芙蓉新承恩泽的秋英,赵太后不免想到少时的自己。
人生沉浮感慨万千,动容道:“你比哀家幸运,初历人事便是君王枕边第一人,君上性烈桀骜,但绝不是荒淫无度之人,于男女情爱一向克制,自掌政以来孝期三年参经修身两年从未纵情于声色。自古君王多薄情三宫六院美人如云,身为女子应该懂规矩识大体,试问哪个男人不喜欢温柔娴静柔媚似水的女子,就算君上日后充盈后宫至少也不会将你遗弃,不闻不问。”
许是忆起陈年旧事,那些尔虞我诈受尽委屈的日子,赵太后心绪难平红了眼眶,声音酸涩哽咽。
秋英悟其深意,人心肉长,就算罅隙难填也断不会迁怒于他人,更何况她对眼前这个端庄怀仁的妇人颇为敬重。
同为可怜人,对其一番肺腑之言秋英却并不认同。
眺望远处校场上白马银鞍英姿飒爽的女子,又看了眼身边雍容高贵的赵太后,垂眸片刻,淡然说道:“人各有志,寔命不同,有人出身高贵富贵傍身如空中悬日熠熠生辉,太后则天生凤命,苦尽甘来最后注定冠绝登极,而小女贱命一条卑微如尘只求余生安稳,不想、不愿仰仗任何人。”
赵太后嗤笑一声像是听了什么幼稚的笑话,忍俊不禁:“余生安稳?已是君王榻上人安稳得了吗?”
此言一出,几帧不堪回首的画面在脑海一闪而过,秋英心弦紧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带着几分难言的隐痛,正色直言:“慎终如始,石赤不夺!”
态度倨傲,语气冰冷不带一丝脉脉温情……
赵太后不以为意,感慨道:“你啊,还是太年轻,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有些事一旦开口子,想要全身而退如何做的到。”
“心无一物,不惹尘埃。”秋英风轻云淡脱口而出。
语气寡淡处处透着凉薄,似乎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
赵太后脸上的笑容凝固直至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参不透的震惊,内心疑思不定。
最后问了一句连自己都不信的话:“……你心中无他?”
秋英嘴唇轻抿似无心一笑,柔和清润的眉眼生出几分寒邃,微微昂起的下巴越显清高。
她不愿,亦没必要作答。
虽不言,但一切简单明了。
赵太后恍然明白,不禁联想那日拂晓儿子突然与自己辞别,神情落寞欲言又止,最后又吞吞吐吐要了宫里的侍疾嬷嬷,当时百思不解,后来就传出这尽人皆知的桃色之事。
如今看来,儿子在她那受了气,发了疯。
赵太后开始在心里默默梳理来龙去脉,心绪激荡难平,本想借机再说道几句,没承想被一阵沸反盈天的呼嚎声搅扰。
掀起眼皮循声望去,这时宫人们已经凑成一堆垫脚看向一处。
本以为胜负将定众人欢呼助威,直到统领从人堆里钻出来,军医急冲冲赶来,侍卫们纷纷弃马围观,远远就能看到校场乱成一锅粥。
“发生何事?”赵太后眉毛拧成一字,愠怒问道
身后俩宫婢噤若寒蝉茫然摇头,打着五彩华盖傻愣愣立在原地。
赵太后按捺不住,扶案而起。
“不好了……,太后,出大事了!”
不知从哪跑出个黄门气喘吁吁一惊一乍道,吓得赵太后心突突直跳,胸口发闷。
(https://www.eexsww.cc/78580/28335368/)
1秒记住E小说网:www.eexsw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eexsw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