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元府兰睎院,青石铺地的园囿中耸立着一棵高大斑驳的老石榴树,孟夏抽枝时节,无数幼嫩的绿叶打着卷,舒舒徐徐地铺陈了满院的绿意。
阳光漏过细密的叶片洒下,伞盖的树荫中,元晞穿着淡粉绣白芍药的褙子,配曳地素白裙,光着两只如新笋的脚丫,慵懒地躺在竹靠椅上楞神。
西北角墙阴下的大石缸中,贮着清凉的新鲜井水,是今早涧芳亲自盯着小丫头们加满的,中午最热的时候,还特意加了三块冰,缸中浮瓜沉李,专门用于消暑。
园中心依次摆放着十几盆花期将末的芍药,一共红粉紫三色,现在的花苞较最盛时已缩小了一圈,开得羞羞答答,含娇带怯。
四面八方的一切,熟悉得逼呛出她的泪水。
婢女小鱼头上扎着两团丫髻,坠着两条长长的鹅黄色绸带,身着湖绿苎裙,穿过院门口影壁后的几棵楠竹,手拎红漆木靛花食盒,身形一晃,来到竹椅前,对她绽出璨然的笑:姑娘,厨房新做的冰镇酥酪和枣泥方糕,起来尝尝吧。
元晞鼻喉一酸,本就强忍在眼眶的水意迅速洼聚成泪疙瘩,啪嗒掉在青石地上。她连忙转身,擦干眼角,才回过头来重新展露笑容:搁在方几上吧,我一会吃。
小鱼有些纳闷,姑娘这几日总是神色恍惚,时不时还盯着她猛看,今日甚至看出了眼泪,难道是自己坏了什么事,姑娘欲罚又于心不忍?
她暗自反思,双手轻轻把食盒摆在酸枝小方几上,回屋去取团扇,想为姑娘扇风送凉,再寻机问问。
趁小鱼取扇子的空挡,元晞叹出一口幽幽的长气,终于接受了重生的事实。
而且每次与人交谈,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就像多出了一重意识,对方每个细微的表情、动作都会自动在眼中放大观察,不知是不是身体的错觉。
小鱼头上那两根随风飘展的绸带,正是数月前满13岁生辰时,扬州的外祖父带着她在街边的小摊子上给她每种颜色各买一对,从扬州带回来的。
她给小鱼和涧芳一人一对绑发髻,小鱼的是鹅黄色,涧芳的是粉蓝色。主仆三人及笄后便不再梳双丫髻,也就没再戴过。
也就是说,她回到了将满14岁前,此时还未与陆瞻相遇,母亲也未与父亲和离,四口之家依旧和睦美满。
想起前世陆瞻为她手刃太子,舍弃了性命和整个镇国公府的前程,她更感心痛无比。
既然有机会重来,那些带血的悲剧她必要一一避开,好好保护爱她的人。
前世父母和离的关键原因是父亲处置了扬州曹家的第三代接班人——元晞的表兄曹景桁,将表兄及名下商号从江南生丝行会除名,表兄喊冤终不得诉,苦闷之下去酒楼与人排解,不想卷入一场械斗,意外身亡。
外祖父辛苦培养的第三代继承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受到这番打击,老人家灰发成雪,几日之内苍老了十岁。
母亲一边责怪父亲不给侄儿解释伸冤的机会,一边抹着眼泪回扬州照顾外祖父,然而天不遂人愿,外祖父常年在外经商,行走西北,远及西域诸地,身体早有积弊,又经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等于心头被挖了块肉,不到一年时间便抑郁而终了。
这一年间,母亲多次同父亲争吵,要让父亲恢复表兄曹景桁的名誉,恢复他在江南生丝行会的地位,让曹家被处罚的那批商号再入行会,得到以往的优待。
可父亲却对此事死活不松口,像有天大的忌讳似的,不理会,不同意,不许任何人过问。
母亲与父亲争执得心力交瘁,又往返奔波在金陵和扬州之间,为父兄侄儿出力,终于在外祖父撒手人寰后,对父亲的怨气沸腾到了顶点。
父亲宁愿与母亲和离,也不答应母亲的要求,哪怕在表兄和外祖父相继离世后,态度依旧强硬。
母亲因此心灰意冷,与父亲断绝关系,这才被皇帝趁虚而入,以元晞和哥哥元焘的倚仗和前程做诱饵,成了皇帝见不得光的女人。
距离表兄被处置的时间点还有三年,若有人从中做手脚,必是提前做了布置,只怕表兄身边早就被安排了人,父亲身边也未必干净,这些草蛇灰线,将会在三年后引来祸水。
想到这层,元晞蹙起眉头。得先找到异常,理出头绪,才能顺藤摸瓜,抓到幕后之人。
她怀疑当今皇帝萧湛,可帝王之侧,哪能让她钻到空子,还得从元家和曹家入手。
正忧虑着,小鱼已经搬来脚凳坐到竹椅旁侧,轻摇扇面,为她扇凉,眼里转着一股担忧的神色。
喉头咕咚吞咽几下后,小鱼终于开口:我前日打翻了一坛扬州送来的葡萄春,听人说是老太爷亲自从西域带回来,有银子都买不到的上乘尖货,虽说是失手打翻的,可也坏了老太爷的一片心意,请姑娘责罚。
元晞露出诧异的表情,舌顶上颌发出嗯的疑问声,葡萄春。。。。。。西域来的。。。。。。
那批被处置的商号全都是走西北这条线的,父亲手里的行会商号名单中,肯定有人员名录,或许可从此处先查线索。
她拿定主意,坐起身来,对满脸忧愁的小鱼莞尔一笑:打就打了,一坛酒而已。
小鱼转忧为喜:多谢姑娘大度,我服侍您用晌午吧。
说着,素手翻转掀开红漆盒盖,抬出吃食,奶白莹洁的冰镇酥酪上撒着金黄色的干桂花,闻之幽香。
元晞接到手中一气吃了半碗,又舀下半块粘糯的枣泥方糕,红枣的浓香瞬间满口,她吃得胃口大开。
“涧芳人呢?”她想起今日午饭后,便没见到人,随口问了问。
却见小鱼欲言又止,半响才答:大公子说他有几件衣裳要配络子,派人来叫涧芳去打了。
元晞皱起小脸,面露不悦。
大哥明里暗里接近涧芳,也不替她多考虑些,将来他娶了亲,让涧芳怎么处?要抬成姨娘,还是当丫头使一辈子?更何况,涧芳又不是他的丫头!
她搁下碗盏,接过小鱼手中的丝帕擦拭嘴角,擦完她将丝帕一扔,亲自去大哥的雅筑居接人了。
小鱼睇眼招呼远处的小丫头收拾食盒后,便拔脚去追赶元晞,她一行走,一行说:姑娘到了大公子那,记得嘴上留情,端午那日出门您抢了大公子的千里马,回府后晚膳又抢了他的荷叶双黄肉粽,您一人吃了两!就剩个素粽子给他过的节。
元晞不爽地剜了小鱼一眼,她是馋嘴,也欺负大哥了,那又怎样嘛,她亲大哥,得紧着她一个人欺负。
但是大哥打涧芳的主意却不行!她的丫头,她得护着!
炙烈的阳光下,元晞走得虎虎生风,双颞很快挂了两行汗水。
少女刚长开的身体如同含苞待放的初花,腰肢抽得细细的,胸脯长得圆圆的,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
今日穿的粉色褙子绣着白芍药,刚好开在胸间,花瓣珠琼玉润,香娇欲堕,衬托得少女虽不染铅华,却又纯媚如仙。
来到雅筑居的扇形门洞外,她哼了一声,低头提起裙摆往里跨,下一秒,额头却发出一记撞击的闷响。
她张皇地啊了声,小嘴儿张圆,刚吃的冰镇酥酪冻得红润的小嘴比平日更添艳色,她立刻抬头仰视,一张熟悉的脸不期然映入眼帘。
面如皛玉,目似沉星,英鼻薄唇,在夏日骄阳下,像一朵冰花,清凉了她焦躁的心。
太子伴读,镇国公世子陆瞻,刚从元焘院中走出,怀里便扎进一个莽撞的小姑娘。
小姑娘瞪大了潋潋杏眼,小红嘴儿一圈还有吃完食物分泌的口水,模样如惊鸟一般,很快表情又变得异常柔软,像春水流进了他的心和眼。
“呀!头发。”元晞突然抬头时,头皮被扯得生疼,口中发出嘶声。
陆瞻连忙低头,脖颈下方的金镶和田玉观音吊坠上,嵌入了一缕青丝,卡在包金的边缘。
“别动。”陆瞻见她企图乱解,伸手扶住了她细白的手腕,低头先将吊坠从脖子上取下来。
小鱼从后面赶来,见二人的模样,驻足停在一旁不便出声。
元晞揉着脑袋,目光软软的盯着陆瞻。
陆瞻正专心给她解头发,三下两下鼓捣后,终于抽出了那一缕倒霉的青丝,他轻松地呼出一口气,视线看向小姑娘。
元晞的脸渐渐由粉变红,像一株亭亭的白芍药染了胭脂。
陆瞻唇角上翘,眼底全是笑:已经解下来了,头还扯着疼吗?
他这一问,小姑娘从脸红到脖子,像只烧熟的大虾,弯着腰摇摇头,逃进了扇形门中。
小鱼飞快跟了进去,悄悄扯扯元晞的衣角:姑娘,刚才那位公子生得真好。
元晞羞赧地垂下眼,陆瞻当然生得好,否则前世她也不会一见钟情,二人以前最爱在金陵的后湖中泛舟,到湖心之后,便在船舱中气息交融。。。。。。
她白日入魔,一脸怔痴,直到小鱼用力掐了胳膊后,才吓得嗳了声,恍然回到当下,可那张脸早已红得不像样,根本没法见人。
元晞刹住了脚步,用手背冰着脸,对小鱼说:大哥招呼客人,涧芳肯定不在这,我们回吧。
说完掉头便往兰睎院走,一路上小心脏止不住如小鹿乱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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