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翌日早膳时分,歇云轩中才摆好饭,元焘、元晞、曹景桁、曹景逸、曹景芳早早就等在一间布置古雅有韵的开轩内,闹得来用饭的长辈们闻之即摇头避走,吩咐在清净地方另摆一桌,把歇云轩留给这群猴儿。
一位身着华服的蕴藉少年和一位身量未开的雪颜女童在府门外下车后接踵赶来,二人快步来到轩外,携手绕小路穿过绿竹芭蕉,脚步轻便踏上石崁,喜气盈腮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正是曹家小女儿、元晞小姨的一双宝贝。那十岁的女童欻一下窜到了元晞跟前,亮如星芒的双眼仰着,像看什么新鲜玩意一样看着元晞。
“小豆豆,你看我干什么?”元晞双手捏住她鼓鼓的包子脸,笑得有点坏。
身后的含蓄少年走上前,规规矩矩向她拱手行礼:表姐。
“行啦丰儿,都是一家人,别那么讲究。”元焘上前,拍着表弟郭丰的肩膀,将他拉到了摆满各色点心的梨木大圆桌前,示意先吃。
元晞拉着豆豆坐到对面,边给表妹递筷子,边夹起一个松子烧卖直接送她嘴里,又对尚带几分羞涩赧意的郭丰说:之前都掰扯过了,明明咱两同一天生日,为什么非要把我排在你前面?让你叫我表姐?
郭丰咧唇一笑,没同她争论,曹景逸这时候插了句嘴:三姨是姐,小姨是妹,下一辈排序当然是元晞优先了,再说当表姐有什么不好,过年又不用给他压岁钱。
元晞夹了小碗青椒肉丝面,给郭丰递去,口中辩道:你这声表姐不是白叫的,吃面吧!若我是表妹,现在就换你照顾我,我等着表哥伺候就是了。
豆豆吃完了烧卖,油嘴一擦说:表姐,公主是不是皇帝的女儿?那你以后还是姨父的女儿吗?
元晞的眸色蓦然一晦,转头耐心向她解释:公主只是一个封号,一般都是皇帝的女儿才能被封为公主。
豆豆和一旁的曹景芳四只黑曜石般的眼珠凝住一动不动,没能消化理解她这句话的含义。
小景芳正抓着调羹,舀了勺小米粥往嘴里送,又想弄明白表姐的话到底什么意思,费劲思索着,将调羹停在半空。
曹景桁笑着点头没说话,曹景逸忍不住,憋了几秒后还是趁机问了出口:表妹,皇帝封你做公主,是要你今后当女儿孝敬他吗?他自己不是有亲生的公主吗?
元焘与曹景逸同岁,也对妹妹被封公主一事想不通透,皇后姑母已经有了对龙凤胎,宫里也还有其余妃嫔诞下的公主,为何非要把妹妹接进宫去?
哪怕为彰显对元家的恩宠,也不必如此吧,据他观察,父亲根本不愿妹妹进宫,皇帝这明摆着是跟元家抢女儿。
萧湛他就那么缺女儿?!
元焘摇摇头,曹景逸见元晞表情凝涩,不好再追问,叹叹气,揭过这篇。
元晞吃一口笋肉包,咬牙切齿地嚼,包子油润鲜香,汁液顺着嘴角流下,她另有所想,无动于衷。
皇帝的心思是先认她当女儿,再给她当后爹。
他哪里是缺女儿,他是缺心眼!
哪怕萧湛封了她当公主,她也不认这个假爹!
她眼里转着主意,琥珀般灵透的眸子移晃不定,后槽牙磨得咯吱响,吃得像跟包子有深仇大恨一样。
豆豆捏着白丝帕,乖巧地给她擦了擦嘴角淌下的肉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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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晚,墨色渐渐洇染,当蓝紫的暮色披盖在扬州城上空时,曹家表兄妹一行七人,来到忙碌了一天的运河码头。
入夜,这里又将是另一派人和景象,岸边的杨柳阴中招展着各色鲜艳彩旌,载着高朋贵宾、文人骚客、毛嫱丽姬的画舫不计其数,江面彻夜不眠,金觥交错,管弦啁哳。
曹景桁包了河上一艘最大的画舫,远望朱帘翘檐,画栋飞云,气派巍峨,缓停进入码头后,舫中走出两名手脚利落的青衣小厮,接引曹家兄妹上船。
曹景桁待弟弟妹妹们安全登船后,最后才上船,小厮见人齐,便准备解缆拔行,正弯腰干活,忽见码头行来几匹高头大马,马首装饰一看便知非寻常用作脚力的马匹。四名矜贵男子各乘一骑,其中一位发束金冠,身穿云锦玄袍,腰间鞶带坠玉,且浓酽暮色间依旧可见玉光温润耀目。此人五官俊朗,神色阴刻,另外三人环戍在他前后,随他手一指,便齐齐朝曹家包下的画舫望去。
一位灰衣鹰目男子见状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舢板之上,对曹景桁冷声道:这位公子,画舫可否让给我们?我出三倍价钱,我家主子特意从远处赶来,还未有空预先定船,若是银子不够,公子可说个数,绝不还价。
曹景桁看他下马迅疾,身手明显不凡,只默默向后面赶来的三人打量,并未立即作答。
元晞已随众人进入舫内,懒懒地靠在玫瑰椅上,看服侍的人忙忙碌碌铺摆茶点。她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向外看了一眼,元焘和曹景逸不见大哥进来,陆续起身走出。
横竖有几个哥哥照应着,元晞并不理会外间情况,跟豆豆聊着闲话。
郭丰抱着景芳上船后,一直尽职尽责地紧紧牵着她,小胖丫迈着两条小短腿,四处看新鲜。
舱外,元焘一见到几名气度不凡华服男子,双目骤然一亮,大步上前,笑容外溢,朝着那位身穿月白锦袍,玉冠束发,貌比子都的同龄男子热情招呼:陆瞻!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眼光一闪,按下元焘递来帮衬的手,顺势来到舢板上,将他拉到一旁低语。
金冠男子倒背双手手驻立在岸,神色矜淡傲慢,另一名灰衣男子表情肃穆,眉目间隐隐透着冷杀之气,应是名护卫。
曹景桁不露声色,见元焘跟来人交谈过后露出惊诧之色,还控制不住捂住了嘴,眉眼不由得沉了又沉。
元焘迅速带着来人走到表兄跟前,向他说明了岸上金冠男子的身份,曹景桁面色一凛,带着元焘返回岸边,恭身向对方行礼说道:不知太子殿下驾临,失礼之处望殿下恕罪。在下曹景桁,船上是我兄妹七人,我立刻让弟弟妹妹们下船,将画舫腾给殿下使用。
金冠男子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曹景桁迅速回身上船,欲带走弟妹。
此人正是大庆太子萧翙,他年过双十,不常到民间走动,今日突然起了兴致来到扬州,一行人午时才快马出金陵,刚刚赶到就直奔码头来了。
忽然萧翙转头对陆瞻简单吩咐了一句,自己抬脚几步便上了舢板,身后的灰衣男子虚扶了一下,陆瞻笑应后,脸色有些僵硬,他随后上船,对元焘和一直未出声的曹景逸点点头,说道:殿下说了,画舫宽敞,曹家兄妹无需下船,可一起同游。
元焘一怔,拔脚进舱正撞见元晞牵着豆豆,曹景桁抱着景芳往外走。他将太子的意思转述后,曹景桁表情停住了,随即将景芳递给身后的郭丰抱稳,又亲自去太子跟前道谢。
元晞撅着嘴儿,这应该是进宫前最后一次随心所欲与家人运河夜游,怎的就必须给别人腾位置?她抬头不爽地向外看去,视线霎时卡住了。
冤家路窄。
太子此时也正皮笑肉不笑,看向了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公主妹妹。
元晞的后背变得冷汗涔涔,汗水顺着中间背沟往下流,太子的眼下一片淡青,眼周的肌肉丝毫未见移动,唇角却微微勾起,故意做出一副笑脸。
可她却知太子心里恨毒了元家。
萧翙的生母是大庆的先皇后,五年前因病去世,皇帝萧湛便娶了元晞的姑母为继室,封为皇后。
不知为何,在太子眼里,姑母竟成了夺走他母亲后位的仇人,甚至连他母亲的死因,都被他翻来覆去地裹查后,归罪于元家。他竟坚持认为是元家为将姑母嫁入皇室,在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下害死了生母。
也许是先皇后病逝前,萧湛太过冷漠无情,他当时居然让人锁了宫门,禁止任何人探病,甚至连太医都无法出入,只能每日熬好汤药,由侍卫经手送进宫去。
应是萧湛无情的态度激怒了太子,才将恶气转投在元家身上。为了理所当然地恨毒元家,他疑心生暗鬼,又兼思念生母,渐渐变得行为诡异,情绪紊乱,神智失常。
总之,太子是条毒蛇,还是发疯的毒蛇。
元晞被太子盯得全身缩紧,他的目光像毒液喷洒过来,她欻地一下脸色惨白,被前世死亡的恐惧狠狠攫住,控制不住地发抖。
豆豆发现表姐的手心全是汗,抬起小脸奇怪地看她,元晞此时连双手也忍不住欲抖,便松开了豆豆,转过身依旧芒刺在背,只得硬撑着走进了最里面的房间。
陆瞻在太子身后拧着眉,疑虑忧心不已,太子挡住他大半张脸,他只能机敏地寻找角度,仔细观察那天在元府扎进他怀里的小姑娘,见她转身走了进去,才稍微松口气,随着众人踏进舱中。不久,画舫便朝河心徐缓而行。
曹景桁原本是为弟弟妹妹们包的画舫,只提前吩咐准备些时鲜茶点,与太子同船又不便肆意嬉闹,像上次请来醉月楼行首的出格行径,今日也不敢施展,陪着枯坐一会,便感手脚拘束。
陆瞻靠在玫瑰椅上,手持薄盏品茶,眼神不时飘向里间,河风拂卷朱帘,船窗外灯火莹莹,若浩野银河中的粒粒小星,在黑沉的水色中浮动闪耀。忽听得一阵噔噔的上楼梯声,脚步不沉,很快消失,陆瞻快速眨了下眼。
元焘也觉被拘,苦于自己姑母是皇后,哪怕此刻如坐针毡,也不得不在太子面前尽皇室宗亲之责,听见脚步声,心里似被猫爪挠过几下,默自猜测到底是谁上了二楼观景台。
除了太子和陆瞻,众人连声大气都不敢喘,各自闷闷不语。
船主见今晚的客人架势不凡,连曹景桁都小心翼翼围随相陪,既不是那些爱砸钱听响的奢豪客人,也不像讲排场耍威风的寻常官吏,尤其是为首那人,周身气势逼人,眼睛跟吐信子的毒蛇似的,一眼望来就让人在对面冒冷汗。见多识广的船主带人上完茶,摆好点心鲜果之后,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太子坐了一会儿,对陆瞻说道:听说扬州有一家醉月楼,那里的乐师技艺超群,名声远扬。
陆瞻领会,目光移向曹景桁和元焘兄弟二人。元焘只得硬着头皮起身回话:殿下请稍候,即刻就让船家去请几名乐师上船。
说着望向曹景桁,曹景桁依言叫来船家吩咐后,一艘划子迅即游出画舫,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有小船停在舫前,两名青衣小厮引着手持琵琶笛子等的乐师来到舱内,行礼坐定后,开始演奏怡情乐曲。
管弦声悠,荡心回肠。见太子面色缓和了些,众人吁了口气。
木梯上又传来嗒嗒的脚步声,这次还是上楼,一会儿,脚步声向下后,又是连续几次上楼的声音,头顶的楼板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走动。
元焘听曲只听出心慌,横了横心,上前跟太子告罪说弟弟妹妹们上楼观景,心中放心不下,想去看看。
却不料太子回了一句:把他们都叫下来听曲吧,孤正好跟长宁公主说几句话。
陆瞻的心跳错漏了一拍,用余光掠过太子,只见他扯起两瓣唇角,露出阴冷的微笑,眸中一片无底暗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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