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慢慢多起来,门一开一合,将街上的水汽也带了进来。
老板去招呼其他客人。周玉川一人,吃得咸了喝一口茶水,甜得腻了吃一口酱萝卜。吃着吃着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所有情绪山洪一样倾泻。
对不起……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
越来越多的顾客在打量她,她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开门的时候卷起一阵风吹在身上,裹挟着雨滴的凉意,周玉川突然腹中一阵酸痛,她捂住肚子蜷缩身体。
过了一会,她掐着大腿重新站起来,腹中阵痛在持续,没走几步便感到脖颈冰凉,冷汗直冒。
只要走到路边坐上车,到医院,一切就结束了。她心想。
拐出弄堂,流光溢彩的都市出现在眼前。信号灯的亮光在雨水中虚化,模糊成令人困倦的颜色。车辆疾驰而来,她思绪混沌,无所察觉,只听到撞击声从自己身上传来,眼前万物随即腾飞。
时间开始割裂。
落地的瞬间,绞痛噬心挖骨地袭来。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街道颠倒上下,人群朝他涌来。明明身处嘈杂的闹市,却什么也听不到。
有人冲上来:“周玉川,周玉川!”
周玉川看见是冯炯,张了张嘴,像是要说话。
冯炯凑近了:“你说什么?”
虚幻的心跳,将原本输送至全身的猩红血液,弥漫在地上。
“救,孩子。”她说。
冯炯终于听清周玉川说的话。他用力点头:“你放心,救护车马上来!你别睡着,我有重要事要跟你说。我想说……我的家乡,兰烟村,只有一条路可以进村,这几天下雨很容易滑坡,我们得赶紧出发了……”冯炯说着,眼泪奔涌而出。
他仍笑着:“周玉川,你在听吗,你别睡过去啊……”
“冯律师……”周玉川虚弱地说,“告诉他,我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让他不要自责,照顾好孩子,我不后悔……”她痛到□□,强撑到救护车到来,才慢慢闭上眼睛。
意识像是闯入一个又一个虚浮的梦境。
那些幸福、悲伤、遗憾,不停涌现,不停消散。
烟雾化作阳光下的粉黛乱子草。她拨开花束,却看到四下灰蒙蒙一片,被没有尽头的虚无笼罩。
她心中狠狠一震,只感到下腹突然而来的轻松。一种界于真实与梦境的倦怠袭来,她感到好累。于是,沉沉睡去。
银雨倾灌而下。
被暴雨笼罩着的黑压压的城市,除了雨声,一切寂静。
少年来到路口,看热闹的人都已经散了。
他套着一件厚实的羽绒服,可裤子却是春夏款,没戴任何雨具,头发湿漉漉紧贴在脸上。
他抓住行人,不知问了什么。行人又不知跟他说了什么。所有的话刚说出口,都被淹没在雨里。
家中,老者看到窗外的暴雨后,关了电视。回到座位上,手指敲击膝盖打着节拍,似在回想什么。
她听到了什么,起身接起电话。表情由放松变得凝重,转而怅然。高龄的老人,很少有事物令她惊慌失措。上一次,还是在三年半前。
会议室里,一众高管噤若寒蝉,目光汇聚在长桌另一端的女人身上。
女人穿着豆沙色西装,披肩卷发挽成流行款式。她身后写着,“琉深地产”。
助理走进来耳语,她神色大变,匆匆离去。留下会议室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时间在这座城市,仿佛被暴雨按下暂停键。
漫长的沉寂。
红色灯光熄灭,紧闭的抢救室大门打开。
奶奶坐在门口,表情虔诚,嘴角扯动,似在默念着什么。她见医生走出来,立即起身迎上去。
医生说:“患者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因为头部收到撞击,还在昏迷中。”
奶奶问:“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这个不好说,有人很快就能醒来,有人会过上数日,也有人就一直这样昏迷着。看她的意志力了。”
奶奶下巴抖动:“那个孩子……”
“患者在救护车上急产。因为是早产儿,孩子一送到医院,就转到新生儿病房。有专门的医护抢救,具体情况要问他们了。”
一个小护士走来:“谁是周玉川家属?”
冯炯上前,小护士以为他是家属,递来一张通知单:“孩子月份太小,多器官发育不全,需要上仪器才能维持生命,同意的话就签字。”
冯炯听得不是很明白:“用上仪器就能救活他吗?”
“只能暂时维持他的生命。我要提醒你们,这么小的孩子存活率极低,即使度过危险期,也存在多种合并症和后遗症,需要长时间的康复治疗。另外,费用一般人很难承受得起。”
冯炯看了看奶奶:“要不,试一试?”
奶奶按下他想要提起笔的手,转向护士:“有劳你带我们去抢救室,我想看看那个孩子,最后一面。”
离医院越来越近,谢谦加快脚步。
一辆保姆车开过他,突然后门打开,几只手趁他不备,拽他上车。
谢谦立刻想到主导是谁,愤怒随即点燃:“刘晓菲,你还想玩那一招吗!”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我怎么生了你!”
谢谦被打懵。
他被人禁锢着。刘晓菲坐在另一侧,仍穿着开会时的职业装束,带着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小时候我教育你,要有担当,要能隐忍。你倒好,才相处几天,就把爱整天挂在嘴边,幼稚!被人甩了像个丧家之犬说走就走,懦弱!现在孩子都有了,你又成了无头苍蝇,只会乱发脾气,你哪里像我刘晓菲的儿子,又哪里有他谢崇敬半点风姿!”
一句接一句戳进谢谦心窝。淋湿的头发半干着,卷曲在他鬓间。一天一夜的路途,没空打理仪容,胡子冒出一点渣,显得神色破碎:“我知道我没照顾好她,现在我只想见见她……”
刘晓菲用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说:“你去了事情只会变得更糟。先不说她躺在监护室里你见不到她,你以为她的家人想看见你?一个口口声声说要一起规划未来的人,却轻易抛弃了他们的女儿。”
他从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当初他离开,不是轻易抛弃,更不是一走了之。他承认,那时他气得快要头炸,但冷静下来后,他意识到一切愤怒痛苦的源头都是自己。母亲说的没错,自己幼稚、无能,她可是周玉川,她怎能接受自己的另一半一事无成,无所作为。因为他的珍视,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只有离开。她既然喜欢强者,那他就变成强者。
却没曾想,把这条路走成了玻璃渣子。
他声音一改温润低沉,变得沙哑:“我没有抛下她,我只是以为,这样会更好。”
“然后呢?你对待爱情,就只靠本能吗?没错你努力给她想要的一切,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刘晓菲声如洪钟,击碎了谢谦的诺言。
谢谦低下头,不让人看到他泣不成声的样子:“妈,我不能……我不能看她躺在那里,我却什么都不做。”
刘晓菲习惯性地掏出口红抹了抹:“我替你去。我答应你,等到时机合适了,我再让人带你见她。”
这时,助理双手递上手机:“刘总,有位律师想要见您。”
“跟他说没空。”
“他说想跟您谈谈周玉川的事。”
刘晓菲意味深长地看了谢谦一眼。
她接过手机。对方传来一位老者的声音:“喂。”
刘晓菲如约到来。
见到周玉川奶奶的那一刻,她也明白过来,周玉川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即使面对她的咄咄逼人,依然不卑不亢,这种自信且松弛的精神力量,同这位老者一脉相承。
奶奶清了清嗓子:“刚才护士问我是否要救这个孩子,我原是打算放弃,来看了孩子一眼,又于心不忍了。护士说,要花费大量的金钱,他才可能有个正常孩子的身体。你是她的奶奶,你会好好待他的吧?”
刘晓菲不知奶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睛直转:“你要把那个孩子给我?”
奶奶冷哼一声:“两个小年轻不知天高地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传出去,对谁家都不好。我们虽然不是什么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但也是明白事理的。那个孩子,不是我不想要,是我养不起。作为交换,我和我的孙女会在你面前消失得干干净净,绝不给你添任何麻烦。”
刘晓菲思忖。奶奶的话直奔她的顾虑而来,无疑是当下最好的解决方案。言下之意,那个女孩不会再和他们家产生瓜葛,虽然孩子需要他们照顾,但只要不说出去,也没人会知道那是谢谦的孩子。
“可以。就按你说的办,我马上安排最好的治疗团队,我会尽我所能,给他最好的照顾。”刘晓菲见奶奶有所缓和,便说,“我还有个要求,让我儿子再见见你孙女。”
奶奶苍老的眼眸下垂,语气刚硬:“你要是再提你儿子,那咱们的交易就别谈了。”
刘晓菲见奶奶气定如山,面无表情。她知道,这个时候,老人家没有显露出一丝的愠怒,已是最大的克制。
刘晓菲也没想到,商场上呼风唤雨,如今气势竟然被一个老太太压下去。
“你说的对,两个人不知天高地厚。既然木已成舟,我们做长辈的只能硬着头皮想办法,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想必记者随时会过来,请回吧。”
“我不答应。”谢谦突然出现,深邃的眼眸如今通红。
刘晓菲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见她的,你还甚至替我做决定!”谢谦转向奶奶:“就算你是她的奶奶,你也不能这样对我,我会对周玉川负责,你凭什么不给我机会!”
奶奶并不打算理睬他,缓缓走向电梯。
刘晓菲拉着谢谦:“你别再这里丢人现眼了!”谢谦失去理智,他挣扎着想要抓住奶奶。
奶奶停下脚步,背对着他说:“你再这样横冲直撞,可能会撞倒我,你伤害了我孙女,难道连我也想伤害一次吗?”
他咆哮道:“我不管!我就是要见她!”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看到来人,刘晓菲露出惊讶的神色,谢谦也惊愕到安静下来。
男人先是来到奶奶面前,鞠躬。
“您好,我是谢谦的父亲谢善德。对于您孙女发生的事,我很抱歉。”谢善德真挚地说。
奶奶对人性有着天然的洞察力,猜到来人的身份:“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好好跟你儿子谈一谈吧。”
谢谦态度恭敬。早年的部队经历,让他无论何时腰杆笔挺,气度非凡:“我会的。人生大事,不过生死,您孙女在这个年纪都经历了一遍,一定能浴火重生。”
他转头对谢谦说:“你过来,我们聊一聊。”
听到这话,谢谦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一刻钟后,谢谦出现在监护室外。
抬起头,泪水在他脸上,内敛而深情。
“只要看到她醒来,我就走。”他对奶奶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奶奶一直守着,终是过度疲惫,忍不住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
突然间,她听见房间里仪器声响起,猛然睁开眼睛。紧接着,医护人员涌了进去。
“醒了,醒了……”奶奶眼里泛起了泪光。
唯独谢谦,他在人群外,看着医护人员围在周玉川身边,内心溃不成军。
他艰难地闭上眼睛,记忆纷纷扬扬在脑海中飞舞。
周玉川,没有我,你一定要好好的……
他捏紧拳头,朝着相反方向,默默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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