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顿时凝固了。楚元攸措手不及,皱眉看向杨广桢,带着点质问的口吻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指使的?”
杨广桢还没来得及回答,带头提出要求的军士抢先答道:“无人指使!我等发自肺腑,无不盼望殿下早日下山,凯旋回国!”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附和,其中不乏抱怨之声,言辞间流露出身为王府精兵却被困在山贼窝里干活的不满与不解。
还有人直接发问:“王爷身份高贵,为何要留在这种山寨里,与山贼为伍?”
楚元攸认出带头的军士名叫李信,是这一百名军士的百夫长,认定这场当面逼宫定然是他牵头煽动。
他高声呵斥道:“够了!本王留在山寨自然有本王的缘由,岂容尔等质疑?杨广桢,你就是如此带兵的么?敢当面质问本王,我看你这个兵马都监可以不必再做了!”
杨广桢立刻跪地行礼:“王爷息怒。是下官无能,未能管好属下,请王爷治罪。”
李信顶撞道:“王爷何必追究杨都监?此事与杨都监无关,纯属我等实在忍耐不住,不得不讨要一个说法。兄弟们投身行伍、效力王爷,并非是为落草为寇!”
楚元攸什么时候被人、还是被自己下属当面顶撞过?他很生气,更兼颜面扫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正待开口严惩这个李信,宁茯苓清亮的嗓音越过他,落在了他与军士们之间。
“看来这场误会,我是难辞其咎的,可否容我插句话?”
少女同时也上前几步,站在楚元攸身前,坦然面对众军士投向她的目光,说道:“请诸位留下帮忙一事,本就是我的提议。当时说好十天半个月,我的确并未打算将诸位久留于此。只是后来追加的计划太多,便一直拖了下来。如今已经留诸位超过一个月,且山寨中的工事修建告一段落,诸位要走,宁茯苓自然不会加以阻拦。”
她笑着对众人略行一礼:“感谢诸位坚持帮忙到现在,未曾在最需要人手时提出要走。诸位放心,工钱必定分文不少。按照市价,我会在三日内发到诸位手上。工钱付讫,诸位但走无妨。”
楚元攸反对:“不行,这怎么能让你来出工钱?他们的军饷,颖王府每月都会按时发放,从不拖欠。”
宁茯苓转向楚元攸:“可那是颖王府发放的军饷。我大石头山寨请诸位健儿出力做工,自然是要照价付款的。王爷若是觉得不妥,这笔工钱也可付给王府,作为使用劳力的费用。”
楚元攸反应刚激烈:“我怎能要你的钱?”
宁茯苓笑道:“既然王爷不要,那我山寨的钱给谁也是我说了算,王爷就不必管了吧?”
楚元攸愣了愣,不知宁茯苓用意何在,便没说话。倒是李信忍不住,指着宁茯苓道:“山贼!别想妄图靠钱财收买我等!我等是看在王爷面子上与你客气……”
“不客气要怎样?”宁茯苓打断他,“难不成你们要抢了你们的王爷下山去?你们在山寨也有一个多月了,当初也是奉了柳大人的命令前来支援。你们说说看,是我宁茯苓扣着你们王爷不让他走么?”
李信语塞。只要不是眼睛有毛病,谁都能看出楚元攸在山寨里到底是个什么状态。这也是他们这些军士下定决心集体发难的原因。他们的王爷实在是……过于乐在其中,看起来比那些正牌山贼还要投入。
宁茯苓轻笑一声:“何况,你怎知王爷留在山寨的真实原因?王爷为何隐瞒身份,不许你们透露,其中的原因,你们既不知情、也不细想。好容易隐瞒至今,结果被你们今日这样一闹,岂非前功尽弃?”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错愕不已,包括楚元攸。当事人疯狂地在想——我隐瞒身份有什么真实原因?身份暴露会引起什么前功尽弃的重大后果,我怎么不知道?
李信也是目瞪口呆看着宁茯苓,内心疑惑不已。他只知道王爷隐瞒身份是不想惹麻烦,可并未听说还有什么其他的重要原因。
再看楚元攸惊愕的表情,李信愈发不自信。难不成,自己真的坏了王爷的大事?
这功夫,大石头山寨的人也从震惊、错愕、难以置信中慢慢恢复,逐渐厘清了现状。众人激烈议论,围着张大毛、陈飞、徐成等一起跟着宁茯苓去过郡城的人七嘴八舌地询问。
最后还是钟晋喝止众人:“都别问了。军师的真实身份的确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颖王殿下,因故暂时留在我们山寨。”
众人面面相觑,又纷纷看向楚元攸。楚元攸挺了挺腰杆,对李信道:“今日之事,本王定会追究。杨广桢、李信,你二人煽动军士、犯上作乱,本王不会轻饶。你等姑且回营闭门思过。待本王与宁寨主商议之后,再来决定你们一干人等的去留。”
杨广桢立刻应声请罪,李信却是不情不愿地胡乱附和几句。楚元攸摆摆手让他们带着军士回到设在寨外空地上的营区,转身对上了宁茯苓凝视他的双眼。
少女的眼中并无责备之意,也没有半分嫌他惹出麻烦的不耐,让楚元攸很是过意不去,张嘴刚叫了声“茯苓……”
“扑通”一声,张木匠冲到他面前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平日多有冲撞贵人,求王爷大人大量饶恕小人!饶恕小人!”
这下轮到楚元攸目瞪口呆了。宁茯苓也对张木匠的举动感到出乎意料,仔细想想却又能够理解。楚元攸的王爷身份在她这个现代人眼中或许只是新鲜好奇,但在货真价实的古人眼里,就如同天上的月亮一样高高在上、不可冒犯。
楚元攸艰难地开口,弯腰想去扶张木匠:“老张,别这样,你哪有冒犯我什么?赶紧起来……”
张木匠挪动身子躲开,头不敢抬、眼不敢望:“小人不敢、小人不敢。王爷饶命……”
楚元攸很尴尬。两句话的功夫,从“恕罪”变成了“饶命”,难道“颖王”在民间的风评竟然这么差,竟是个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大魔头?
令他更尴尬的还在后头。张木匠的表现似乎传染给了其他人。原本愣在那里看热闹的众人犹如大梦初醒,纷纷想起自己也曾经对金枝玉叶身份尊贵的王爷“无礼”的行为。
“我撞到过军师……不对、王爷……”
“上回聚义厅上梁的时候,我不小心把木板打在王爷腿上……”
“我也是!我、我撞见过王爷撒尿……”
众人越说越惶恐,觉得自己罪不可赦、大逆不道,争先恐后扑到楚元攸面前,七嘴八舌地磕头请罪,恳求王爷大人大量饶恕他们的性命。
楚元攸尴尬地脚趾扣地、额头冒汗。他想去扶他们,所有人都躲着他。他想解释,却没人听、也没人敢信。他感到很无奈,却不像刚才面对自己的部下时那样生气。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从小到大因为这个身份,他锦衣玉食、生活无忧,却也因此失去了与任何人平等相交的可能。更遑论他每次想要拜师学艺,对方一听到他的身份,无不吓得退避三舍、连夜逃走。
就连想收个徒弟,这徒弟此刻也跪在地上求他饶命,连被他碰一下都不敢……
“你们在这出什么洋相!”少女清脆的呵斥声力压众人的七嘴八舌,宁茯苓挡在楚元攸身前,对着跪了一地的山寨众人大声道:“都给我起来!抬起头看清楚,他楚元攸,不管是什么身份,总有一个身份是你们的军师!”
跪在地上的二十多个人被呵斥地抬头,看着自家寨主明明身材娇小,却像是护雏的老母鸡一样将人高马大的青年护在身后。
——为啥弄得好像我们在欺负王爷,惹得寨主出面保护一样?
“军师之前隐瞒身份是出于某些原因。既然公开了,从此大家再无芥蒂,真正是一家人了。之前不知不怪,你们不知道他的身份,相处之间有些冒犯之类的,军师自然不会追究。”
楚元攸忙道:“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大家不必担心。”
“这件事暂且到此为止。军师的去留,待我与他商议之后再定。钟晋,你带大伙试试浴室。今天所有人必须都洗一遍澡,否则不许吃晚饭!”
宁茯苓说完,拉着楚元攸:“我们回去说。”
回到聚义厅关上房门,婓红云自觉守在门外,宁茯苓才对楚元攸露出稍许不满:“怎么回事啊,你的那些手下?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出就好,为什么要在今天这样的公开场合发难?”
楚元攸满脸愧疚:“对不起,茯苓,是我不好。前几天阿桢就跟我提过,说他们有不满情绪,觉得在山上时间太长。可我却没当回事……”
“确实时间太长,我是有责任的。”宁茯苓轻叹一声,“所以我之前说给他们工钱,不是说着玩的。我会照价付款,你不必在意。”
楚元攸点点头:“那好,我写信让柳易尽快把另外三百两银子送来。”
“暂时不必,山寨还有钱。”宁茯苓皱眉,“但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突然要这样闹腾……”
脚踝微微一紧,凉凉的触感从肌肤传来,宁茯苓听到了蛇姐的声音:“需要我去帮你探听一下么,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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