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知道多久,宋意融被人用力晃着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捏碎,他皱着眉醒过来,胡乱对着来人道:“干嘛?”
“睁开眼睛,”男人声音冷硬,“宋意融。”
宋意融被雨水浇得头脑发晕,开始说胡话,“谁啊?我又不是,你走开,别抓着我。”
“起来,”周朗一手抓着他的手臂,一手揽住他的背,“回去了。”
宋意融往相反的方向挣,手在空中挥了几下,重新跌回地上,倔强似的,“不走。”
周朗把雨衣套到宋意融身上,才在他身边蹲下,探手摸他的额头,果不其然,又很烫,他没办法,只得耐心劝道:“我扶着你走,行不行。”
宋意融头埋进膝盖,沉默了一阵,慢慢抬起头来,眼眶周遭红红的,应该是烧得狠了,“脚疼。”
“哪里?”周朗压低声音。
“脚踝。”宋意融喉咙滚了滚,“崴了。”
“我看看,”周朗轻手轻脚,去挽他的裤腿,很细的一截脚踝,伤处已经泛起青紫,红血丝像要渗出来,沾了不少的泥点。
看起来很狼狈。
周朗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把宋意融的另一只裤腿也卷起来,将他的背包换到自己胸前挂住。
然后身体下蹲,两手穿过宋意融的膝弯,干脆利落,把人背到自己肩膀上。
“把雨衣的帽子扯住了,”周朗嘱咐道,“小心进雨水。”
“嗯。”宋意融把下巴轻轻搭在周朗肩膀上,眼睛无聚焦地注视前方,后知后觉地发现周朗的发顶正湿漉漉滴水,这才反应过来,“你的斗笠呢?”
周朗背在身后的手碰了碰宋意融,示意道:“我抓在手里,不方便戴。”
宋意融还想再说点什么,但雨衣把他裹得很紧,风雨都进不去,身体已经慢慢回暖。
周朗身上有一股很淡的洗衣液的香气,闻起来很舒服,宋意融不怎么排斥,因此放松下来,鼻尖贴着他的衣服。
雨一直在下,周朗背着他,虽说不吃力,但也不轻松,宋意融的侧脸碰到他的耳朵,周朗耳廓冰凉,脸上都是雨水。
“周朗,”宋意融突然开口,声音里掺进雨丝,显得很飘渺,“当好人很吃亏的。”
周朗脚步顿了顿,才说:“没有。”
宋意融不再接话,他抬起手臂,手掌贴在周朗的发顶,短发寸头,发根硬硬一茬,但因为被雨水淋过,没那么扎手。
“帮你遮雨。”
周朗没搭话,步子迈得稳稳当当,侧身避开那些长刺的杂草和灌丛。
手腕碰到的耳朵有些烫,宋意融挪开一边手,用手心盖住那侧耳朵,按了按,道:“好像变烫了。”
周朗背上的肌肉很明显地紧绷起来,“别乱动。”
周朗:“要下坡了。”
宋意融不再乱碰,重新把手覆到周朗头顶,帮他遮片刻的雨。
再次回到租的房子里,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宋意融被轻放到沙发上,周朗抹了一把头发上的水珠,人站直了,带着点难以察觉地轻喘,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宋意融摇头,“没。”
周朗的上衣已经湿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甚至站在那里,裤腿都还在滴滴答答地流水,他腮帮子紧了又紧,下颚线也绷直了,深棕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宋意融。
想要责问,想要问清楚为什么。
为什么不声不响一个人进山,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可最后,气焰还是平息了,他没这个提问的立场,没资格去管别人的生活。
因此,憋了半天,也只吐出干巴巴地一句话,“你好好休息。”说完,周朗拿过搭在椅背上的雨衣,转身出了门。
那扇门闭紧了,宋意融靠在沙发上发了好半天愣,低头一看,手指竟然颤得厉害,他拼命攥紧双手,一下一下地深呼吸。
脑袋里走马观花地闪过许多记忆。
原本不想和任何人有太多的牵扯,这样心里就不会有多余的挂念和歉疚。
但偏偏,每当他想放弃自己时,总有这么一个人,硬生生把他拽回来,让他站到阳光下。
有了上一次感冒发烧的经验,宋意融直接从药箱里把上次剩的感冒药拿出来吃了两粒。
洗完澡,裹上被子,往床上一躺,便无知无觉地睡过去。
没做梦,但醒来的时候,头感觉被敲了几大闷棍,稀里哗啦地疼,脑袋里火花直冒。
小橘猫趴在他枕头边,见宋意融醒来,凑过来舔了舔他的侧脸。
宋意融随手撸了一把猫,一瘸一拐地下了床。
身上还是有点黏糊,刚刚那个澡洗得艰难,他勉强靠着木凳,才粗粗擦洗一遍。
费力地挪到洗漱台边上,宋意融拧了条毛巾,又擦了一遍脸和脖子。
毛巾挨到脸上的伤,刺得痛了一下,宋意融抬眼去看镜子,脸上有两道鲜红的口子,隐隐有结痂的迹象,但因为刚刚擦脸不注意,现在又渗出了星点的血渍。
单腿站得乏力,宋意融蹦着回到卧室,在床上重新靠着坐下。虽然头还闷痛,但神思已经十分清醒了,昨天的记忆一点点在脑海里出现。
男人变烫的耳廓,挺拔的肩背,沉闷的语气,都慢慢在宋意融的感官里复苏。
明明是不想和人打交道的,结果来了这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自己的习惯,甚至连某个黯淡的角落都开始松动破冰。
淋了这么多雨。
周朗…
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事。”周朗回房间拿换洗衣物,对着跟上来的方文秀道,“妈,你别担心了。”
“刚刚去哪了,”方文秀问,“回来就弄成这样…是进山里了?”说着说着,她看见周朗裤腿上的湿泥,问道。
“嗯,”周朗不想多说。
知道自家儿子的性格,不想说的事情,她是怎么旁敲侧击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方文秀“唉”了一声,忧道:“朗啊,性格闷点不是坏事,但你看啊,妈妈年纪也这么大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着你娶上媳妇呢。”
周朗垂下眼:“妈。”
方文秀摆摆手:“算了算了,妈不催你,这种事情还是得你自己愿意,别人插不了手。”
“嗯。”周朗看着窗户,上头的花纹隐隐约约,看不真切,“会的。”
叩叩——
卧室的窗玻璃忽然被人敲响,周朗放下正在缝补的衣服,起身查看。
窗户一开,对上一张笑嘻嘻的脸,“嗨,早上好。”
“…”
周朗低了低头,意识到自己没穿上衣,于是侧了侧身,靠到墙边,才说:“早。”
宋意融一眼就看到他手臂上的伤,跟自己脸上的痕迹差不多,盯了一阵,都把周朗看得不自在了。
他才慢慢摩挲着玻璃,开口说话:“要去我家喝杯茶吗?”
周朗避过这个话题,问:“你脚好了?”
“没有,”宋意融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蹦过来的,你再不说话,我要站不住了。”
周朗默了默,道:“我送你回去。”
宋意融立马笑眯眯地,“好啊,麻烦了。”
“你肌肉还真结实。”宋意融上下扫了一眼,然后捏了捏自己的胳膊,“不像我。”
周朗作势要关窗,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差点把窗户给碾碎,顿了顿,道:“我等会就来。”
窗户“唰”地在眼前合上了。
宋意融眨了眨眼,扶着窗台有点懵。
周朗穿好衣服,走出来,用时不到一分钟。
他朝宋意融伸出一条手臂,说:“你可以扶着我。”
“谢谢你呀,周大哥。”宋意融捏着嗓子说话,然后抓住他的手臂,借力走了两步。
汗毛一竖,周朗忍着想要甩开人的冲动,答:“嗯。”
宋意融手指冰凉凉的,像软软缠绕在他手臂上的丝巾,让他一路上都很难捱。
“你随便坐,”宋意融对他笑笑,“不要客气。”
周朗换上那双大码拖鞋,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他说:“我就走了。”
“不是刚来么,着什么急。”宋意融薄薄的眼皮掀了掀。
周朗脊背贴着凳子,坐得过分端正,宋意融蹦着进房拿了个小箱子过来,周朗眯眼看清了上头的字。[药箱]
看着宋意融磕磕绊绊地往这里挪,周朗正要帮着搭把手,但还没等他迟钝地反应过来,宋意融已经搬了张圆凳坐到他旁边,小声说:“呆。”
周朗指尖动了动,按在膝盖上,攥成一个不松不紧的拳头。
宋意融撸他的袖子,周朗躲了一下,“干什么。”
“我看看你肌肉。”宋意融故意道。
周朗喉咙滚了一轮,上身往后退了退,“不。”
话未出口,宋意融打断他:“骗你的。”
“你别乱开玩笑。”周朗压着声音,下巴收了收,他紧绷的状态依然。
灰色的窗棱上停了一只雀儿,喳喳叫了两声,接着用喙啄了啄窗玻璃。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说话,寂静在脚边铺成碎影,随风轻晃。
两人离得有点近,宋意融伸出一只手,轻轻抓住周朗的衣服下摆,渐渐敛了笑,“昨天…谢谢你啦。”
他漂亮的单眼皮微微垂着,洁白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很柔软。
衣服下摆传来小小的下坠力,周朗心脏忽然跳得飞快,某一块皮肤也像被碰着似的,细密地泛起痒来。
“下回暴雨天就别进山里了,”周朗说,“很危险。”
宋意融点点头,“哦。”
过了一会儿,宋意融又觉得不够,道:“其实我自己也能回来的。”
周朗看向他,眼底像藏着一泓深色的湖,应了一声:“嗯。”
单音节落到宋意融的耳里,仿佛石子一般溅起细浪。
周朗肯定看出了什么,但除了这一声,便再没问其他,让宋意融松了一口气。
和表面上的坚强恶劣完全不同。
他很怕一些目光,同情的,不解的,又或者是厌恶的,这些东西只需要一丁点儿,就如同致命的毒药一般,能让他难受得面目全非。
有时候,他过分厌恶、苛责自己,可默默地,却在无人的凄清的深夜里,独自舔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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