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巴掌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他捏着我的衣角蹲在地上停了手里所有的动作,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像只翩跹的蝶。
我一脸鄙夷地俯视着他:“与胡姬纠缠,不怕耽误将军名声?”
他卸下了白日里的黑甲,像是褪下坚硬的外壳,重新换上一副大邾贵族子弟的装束,玉冠束发,腰佩玉环,长袍束腰,此刻埋着头,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你的腿…怎么了?”他似乎在隐忍痛苦,手里死死攥着那一截衣角,声音喑哑低沉,带着颤抖。
“断了。”我带着快意的声音恨声说道:“被拖在马后,活活踩断了。”
“断…了…”他低语呢喃,像是不敢置信,想撩开裤腿,却又害怕看见什么令他感到恐惧的画面。
“托了将军的福,受了一些苦,看清了一些人。”
我恶意地一笑,将裤腿往上褪,让他看见那条从脚背蜿蜒至膝盖骨的疤,它是如何地狰狞,如何地恐怖,如何地恶心。
每次自己看见,都会毛骨悚然,索性就不看了。
但是不看,却不代表它不存在。
“它冬日会疼,雨夜会痒,永远在我的身上,让我记住这教训,警告我就在地狱里待着,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看着他右腿曾经的伤处,笑着问道:“将军也曾伤过腿,也知道这番难受的滋味,不过看现在的模样,可是大好了?”
他没有说话。
我叹了口气,遗憾道:“可惜我不像将军,这腿是治不好了,不过这样也好,”我冷冷地注视着他,“最起码不会,好了伤疤,忘了疼!”
“月牙,对不起。”
他终于抬起头,眼底浓墨翻涌,又被他死死压抑住,里面有懊悔、有疼惜、有思念有无数种情绪,渐渐汇聚成一个小小的人影。
我从他的眼底看见了那双琥珀色眸子,反射着森冷的恨意,我眨眼,她就眨眼,我哭泣,她就哭泣。
我惊于他一道歉,我的脸上就出现泪迹,慌忙别过脸。
“月牙,我父亲不知从哪里得知我失踪于巴难山的消息,带领并州军从漠北赶来了。”
一只手伸过来为我擦拭眼泪:“云璆害怕雪崩危及并州铁骑,想要提前计划,又害怕我不同意便打晕了我,我昏昏沉沉醒来,已经在长安。”
“他们提前炸了山,云璆告诉我他曾去找过你,但是你不在庙里,他说你是陂澜人,或许临头又不愿意帮我们,已经回家了。”
“池昌普,从来没有人来找过我,包括你。”
我冷眼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寒声说道:“你不知道吗?他们从来没有打算只炸巴难山峡道,他们自始自终的目的,都是陂澜的后备粮草,或许你知道,你伙同他们一起骗我!”
我扔在城南茶馆的那张信纸,上面的内容赞冶已经告诉我了。
他们光明正大地把将要烧毁粮草的计划写上去,又在城内广撒谣言勾引其木格从军营赶来。
他们趁兵马离营安插了人手,待其木格到陂澜城发现那张纸,便会赶回军营,他们即可以在巴难山峡道利用雪崩除了大部分陂澜军,又有后备军烧粮,一石二鸟!
“盛云璆又要带着你,又要指挥烧营,他哪里来的时间来找我!”
我看着他一瞬间僵直的身体,嗤笑不已:“你自己也不信,所以在昭雪台与他打了一架,不是吗?”
“昌普,下次骗我的时候,记得先骗过你自己。”
我不想再看见他,嫌恶地将他一把推开,跛着腿朝着驿站走去。
我走得慢极了,没几步就歇一会儿,腿上的伤处是烈日灼心的疼,我忍不住痛哼出声。
突然一阵地转天旋,鼻尖涌入沉香木的味道,宁静中透露出威严,我恨瞪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薄唇紧抿,眼中的痛苦消失不见,只坚定地收紧抱住我的双臂。
“先治伤!以后我慢慢为你解释!”
我无所谓地笑笑,反正腿疼,人型马车,不坐白不坐,我看着他光滑的颈脖,五个月前那里还有我小小的牙印。
我暧昧地向他凑近,炽热的呼吸喷在他细腻的皮肤上,用最缠绵的声音说道:“既如此,那就多谢将军抱我回去。”
池昌普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学着胡姬们勾人且直白的目光回望着他。
他摇了摇头:“月牙,不要那样笑,这样不好。”
我的笑一下僵在脸上,半晌才恢复正常,我嗤了一声,笑得越发灿烂。
“总有人喜欢。”
池昌普将我抱回了一间阁院,我看着屋内的装潢,一瞬间黑了脸。
“你在这坐着,我去拿药。”他将我放在矮榻上,直起身温柔地说着,丝毫不在意我黑透的脸。
“我要回去!”
“你这伤以后得注意着天气,天凉了就多加点衣衫,不要为了美只穿一点。”他站在置物架前一边叮嘱一边翻找,长身玉立,怨不得永宜公主一颗芳心全系他身上。
“我要回我自己的房间!”我拔高了声音,捞过矮榻上的抱枕一把向他扔了过去。
他拿着药瓶转身,看着脚边的抱枕一愣,随后又无奈地捡起,向我走来。
“月牙乖,胡姬们都住在一起,万一她们晚上睡觉不规矩,碰着你的腿就不好了。”他温柔地说完,蹲下身为我上药。
我闷住嘴没有说话,胡姬们睡觉确实不老实,磨牙,打呼,翻身的比比皆是,大家都睡在一张长榻上,难免就被她们碰着了伤处。
这两个月以来,自己都是选择最角落靠墙的位置,才稍稍好过一点。
清凉的药抹在伤处,驱散了连着两月的疲劳,他轻重适中的手指在四周仔细推拿,我靠着床榻,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撩下我的裤脚,去到一旁净了手,上前来抱起我。
“哪里去?”我困极了,嘟囔着说道。
“这总归是男子的房间,于理不合,我带你去侧房休息。”我透过迷蒙的眼,看见他弯起的唇角。
“不愧是大邾的世家公子,规矩就像是识字一样烂熟于心。”我靠在他胸前呢喃着,听着他的笑意从胸腔内荡出,“没办法,从小耳濡目染,习惯了。”
“嗯…那我要毁了你。”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许是太累了,又或许是被沉香木熏得头脑发昏,我睁着眼睛无辜地望着他,眼中却并不澄明,我轻轻蹭了蹭他的下巴,声若细蚊。
“池昌普,我会毁了你。”
他苦涩一笑,蹭了蹭我的头顶。
“随你开心吧。”
天边泛起鱼肚白,众人整装,便向着长安方向出发。
梁折风顾及着陂澜与大邾的关系,不知从哪里寻来得马车,让胡姬们坐了上去。
我揉着腿,感叹今日终于不用再走路了。
“月牙,昨夜赞冶将军唤你去干嘛?”一位娇俏的胡姬悄悄凑过来在我耳边说话,正是昨日在人群中讲八卦的那人,我好像听见过别人唤她的名字,好像是叫……
“我叫雪婼。”她看我半天反应不过来她的名字,提醒道,又一脸暧昧地盯着我,“昨夜赞冶将军唤你干什么了?”
我知道这是赞冶为我编的昨日不在房内的理由。
“你喜欢他?”我不禁问道。
她爱慕的心思明摆在脸上,眼中的崇拜在提起赞冶的那一刻就没消散过。
“当然,他可是陂澜难得一见英俊的儿郎!”她感叹着,“无论是他高大的身躯,还是肌肉勃发的双臂,被他抱着一定温暖极了!”
她脑海中充满幻想,眼神又落到我的身上:“所以他唤你干什么?他是喜欢你这样的吗?”
她看向我的腿,眼中的犹疑一闪而过。
我讨厌她们的目光在我的腿上,像是我多了条伤疤,就比她们低等很多,又因着这伤疤随时提醒着我在牢中的遭遇和池昌普的背叛。
我冲着她冁然而笑:“他唤我,自然是做你心底想做的事。”
“你!”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看着她的表情心里痛快极了,等到我心里舒坦够了,才对着她继续说道:“我骗你的,什么都没发生。”
她狐疑地瞪着我,我惬意地靠着身后的车璧:“爱信不信。”
她一脸凝重地望着我:“月牙,我只是问问,你怎么这么大的反应,我没有伤害过你吧!”
我闭着眼睛不去理会,只觉得她聒噪。
“你这么喜怒无常,是不是生病了?”她犹疑地问道。
我睁开眼,明明她眼中是关切,但不知为何看在我眼里,就是审视,是怀疑,是否决,是欺辱。
“你再说话,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我揪紧身侧的衣裙,也意识到我有些偏岔的内心,但是我忍不住语露恶意,眼睁睁看着对方眼底的关切慢慢将息,归于平静,归于冷漠。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或许我的心,它出问题了,但是它操控着我,我却没法控制它,只能随它外泄的情绪,像牛马一样被牵着鼻子向前。
有了马车,速度自然是比徒步要快,长安的繁华在眼底渐渐被放大。
下马车的时候,雪婼在我前边,她跳下马车后看也没看我,径直走进驿站大门。
不知道她与周围胡姬们说了什么,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充满戒备与不屑,我也不同她们争抢,待她们走干净了,再下车。
当最后一个胡姬也跳下马车,我也歇够了坐直身子,刚准备站起来,马车在此时却动了起来。
我被送进了一处私宅,占地不小,院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还有一汪种满荷花的春池。
我被送进一间小阁楼,恰好牌匾上三个字我都认识——离妄楼。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私宅,身边只有一个丫鬟陪着我。
她不说主人,只说名字。
她叫七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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