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以置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离妄楼,怎能容得下这么多的士兵。
入目皆是黑森森的铠甲,使得这里从地面涌出一股股寒潮,士兵们站满了凉亭,回廊,桥面,将整个离妄楼围得密不透风。
肃穆的气氛,把池里的荷花吓焉了胆,垂拱着腰躺在池面,将歇的水面刚刚迎过风雨,又再一次被燎原之火点亮。
我看见站在小院中央的昌普,尽管他阖着眼,火把的光依然能照清楚他脸上细微的表情,他抿紧了唇,坚毅的下巴倔强地不肯低下。
直到听见我开门的声音,才猛抬起头,我不知道有什么能让他如此恐惧,那双好看的眸子忽地放大,睫毛轻颤像真的打算化蝶而去,上前一步便想将我呵斥进房里。
我向他跑去,满眼都是他脸侧想忽视却越来越明显的巴掌红印,和架在他脖子上那把森冷吞血的剑。
在他面前举剑之人一时不察,被我从背后一把推开,我转身张开双臂,像是小鸡护崽似地挡在他身前,怒瞪着那人。
“放肆!”
中气十足的声音蕴含滔天怒气,周围将士们在这两字之下,都不自觉挺直了腰板,表情更加肃穆,手中火把的光都被震得抖了三抖。
他火光中走来,高大魁梧的身体将我与昌普罩在阴影里。
手中森寒的剑将火光折射在我脸上,眼睛一阵刺痛,我咬牙往后撤步,依然张开双臂挡在昌普身前。
黑甲随着他的步伐咔咔作响,我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咬紧牙关。
此人,要比其木格和铁那措更难对付!
我挣开昌普想要将我拉至身侧的手,看他慢慢向我们靠近。
那是一张并不通情达理的脸,眉毛粗砺紧紧皱起,严肃的双眼里跳动着火焰,眼角的皱纹连着整齐的鬓角,绝不是被长安城柔软的风吹出来的。
他二话不说,提起一掌便向我劈来。
昌普瞬间移到我身前,那一掌就全挨在他的身上,一声竭力抑制的闷哼声响起,他痛苦地靠在我肩头,丝丝温热从我的右肩慢慢往后背淌下。
我惊惧地扭头,那抹红比巴山雪地里的还要鲜艳,我慌忙擦拭着那流出嘴角的血迹,他强撑着身体,不肯后退半步。
那人也没料到如此,慌了步伐,想上前,却又硬生生止住脚步。
我对此人厌恶极了,不就是仗着自己年老几岁,或者仗着自己在军中职务重要,竟然私闯民宅,还将昌普打伤!
我对着他那张连胡子也冰冷的脸,脑子里不知为何就跑出来那个词,对着他恨恨骂道。
“老匹夫。”
“月牙,不可无礼。”昌普拉了拉我的手,我诧异转头,看他挺直的脊梁和隐藏在火光中衰切的神色。
“这是父亲。”
我大惊,面前冷着脸的中年男子,那双压了褶皱的眼睛里轻蔑的目光,怎么都没法将他和昌普的父亲联想到一起。
他原来是昌普的父亲,镇远侯──池也。
“住口!我可没有你这样的逆子!”
凌厉的目光射在我身上,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并州铁骑给踏碎成泥,这是来自在漠北征战三十年,戎马半生领军将士的压迫感。
“以往你母亲说让你娶妻你不想,让你纳妾也不愿,我还纳闷了,我这儿子怎么就想通了,要了两个丫鬟到这蔽天府,原来是为了这个妖孽!”
周围士兵都自觉地转过身,火把将我们围在中央,映照我震惊的脸。
昌普低头听着说教,只暗地里宽慰地捏了捏我的手。
我睁圆了眼,实在是没想到事情竟然是如此。
难怪第一次见七襄与玉矶,便觉得她们不像一般的侍女。
原来,
是…镇远侯家为他准备的……妾吗?
“池昌普,你读的什么圣贤书,是为了让你金屋藏娇?”他嫌弃的看我一眼,这种眼神,自从入了大邾境内,就未再间断过。
“你最近在外面干了什么?我一从大昭觉寺回来,就有一群百姓跪在我面前喊冤,那昭雪台的沉冤鼓,都快被人敲烂了!说我那忠孝两全的儿子,包庇一个杀人犯!”
杀…人…犯…
我愣怔着身子转头,没有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我冲着昌普张了张嘴,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一阵寒意冒上我的头骨,冻得我瑟瑟发抖。
“月牙!”
他急得将我揽住,我知道他是害怕我犯病。
我在他怀里不停地摇头,眼泪无知觉地顺着眼角留下,将之前被他轻吻过的肌肤烫得发麻。
“看看你们如今这般无媒苟合的模样,池昌普,快擦了你脸上胸前的胭脂,别在遂军面前丢脸!”
这话说得极其难听,但是我却没法反驳,他抱紧了我,但是我的手,却怎么也放不到他腰上。
“她是儿子的妻,当初巴难山若不是我没回去接她,事情便不会发展成这样,我要永远陪着她。”他轻柔的手理了理我的乱发,鼻尖是熟悉的沉香木,比任何苦药都能让我心安。
他弯起染血的唇角,眼里破碎的光里是我的身影。
“不是她需要我,是我需要她。”
“孽障!”池也被气得大喘粗气,仰天捶胸,“我看你是昏了头,你铁血远征,纵兵征战,你的军功比为父还要高啊!你死后是要被葬入西祠的,这是荣誉!怎能如此不清醒!”
西祠是大邾功臣的陵寝,内里围着大邾的历代帝王,身前侍民,死后侍君。
无上荣耀。
盛云璆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后能配享西祠,但也是没这个资格。
他这一段话说得肝肠寸断,昌普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将我的手握得很紧。
“儿子不需要葬入西祠,儿子死后,要和她葬在一起。”
“如此有情,可奈何生错了人家。”
远处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与七襄不同,这声音里,有着七襄没有的矜贵和孤傲。
昌普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我回握紧他的手,用眼角余光去瞟那道身影。
黑甲士兵从两侧分开,在尽头站着一位月白色宫装美人,衣裙随风飘动,勾勒出纤细的身姿,身上的祭祀宫铃随着她的步伐响动,她的一个眼神扫来,低眉是福泽万民的慈爱怜悯,抬眼是不属于长安的桀骜不驯。
就像是,
漠北傲骨的月亮。
她上前来,池也的脸色好了很多,刚想说话被她阻止。
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我刚想说话,她就将目光对准了昌普。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她一来就是这么一句,将池也和我都听懵了,只有昌普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你从来没有做过违背良心的事,此事也做得,算不得干净。”
“是你在帮我。”昌普的声音嘶哑,脸色苍白像是生了场重病,受了一场折磨。
她没有回答,只将目光转向我。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她就只是淡淡地撇了我一眼,我便自惭形秽地闪躲了目光。
“你还不知道吧。”她笑着说道,又被人厉声喝止,“月遥!”
她只愣怔了一秒,又恢复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
“之前被你推下水的……”
“住口!”
“逆子,不可对皇后娘娘无礼!”
池也恨铁不成钢的呵斥声,昌普慌忙的阻止声,都没挡住那轻飘飘几个字窜入我的耳朵,月光照着院内三人清净澄空的明台,只有我一个人内心生了龌龊。
玉玑,她死了。
应该说,她从池子里被捞起来的时候就死了。
他骗了我。
“有人被她害死,你竟然不帮亡者证名,还利用私权平息,可真是对得起我啊,阿兄。”
她语气里没有责怪,只是在陈述事实,却轻易撕掉了昌普的伪装:“你们将我推坐上那把凤椅,却又在椅脚锯木头。”
她的话字字诛心,连池也也黯淡了神色,张嘴准备解释,被她抢话:“不用觉得抱歉,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们只当我现在头脑不甚清醒,我已经习惯了凤椅,偶尔会忘记马背上的温度。”
“只是,”她的目光倏地冰凉,“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还望爹爹和阿兄仔细想想。”
“玉玑的事,我为你盖了过去,她的这双琥珀色眸子,你准备怎么办?”她对着昌普提问,昌普只是捏紧了我的手,重复那句话,“我的妻子,我不会放手,我愿意交上兵权,我带着她回漠北。”
“那我呢?”池月遥终于忍不住吼出声来,美人涕泪更让人心生不忍。
“明明当年交出兵权我就不用进宫,我就可以留在漠北,但是你们为了全家的荣誉,为了能配享西祠,放弃了我,我为了小妹,只能进宫,我都快忘了漠北的沙尘,忘了在石壁上留下豪言壮语的自己,也快忘了纵马扬鞭的滋味。”
她放弃了她清冷的眼色,她也只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池昌普,你的责任呢?你的仁义呢?我自从坐上这个位置,没有一天没做好身为国母的表率,我第一次为你隐瞒了真相,我愚弄了百姓,也愚弄了良心。”
她慢慢恢复了那冰冷的模样,像月亮一样离我们很近,入手却触碰不到。
“而你,居然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个替代品放在驿站,代她进宫。”
她轻蔑地笑了笑。
“只是她的这双琥珀色眸子,没人能够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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