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宫又恢复了那股陈年老朽的腐败味儿,破败的屋梁,褪色的宫墙和一路走来长满苔藓的石子路,都在昭示着此处的封闭与冷清。
他来的时候,已经听不见蝉叫了。
冰冷的月光照得他的铁甲发寒,将我向他跑去的步伐生生逼退。
他入宫向萧景从和池月遥告辞,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走了。
“看不习惯我这样是吗?”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又宽慰地笑道,“本来不打算穿这铠甲的,但是时间来不急了。”
“你是傻瓜吗?”憋了许久的泪在看见他的笑容时终于控制不住,决堤般倾泻而出,“你手里没有兵,你怎么去打?”
“你去告诉萧景从,你不去了,你回池家,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你去做你的常胜将军。”
“那陂澜怎么办?”他笑着向我走近,为我擦了眼泪,我刚想说话,他轻轻捏了捏我的脸,“你就当我去巴难山看星星。”
我内心大恸,猛地抱住他,也不在意他身上的铠甲将我硌痛,只是拉着他的手求他。
“你不要那么听萧景从的话,你不要去,我再去求他,他会重新派人去的,有时候……有时候是不需要那么衷心的。”
他将我推开,并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认真,我就知道他并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那好,你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透过眼泪看他,如果当初自己的平安符没丢,自己现在还能送给他。
“我一定会回来。”
我和他坐在院里聊天,谁都没有提及即将的别离。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陂澜城小院的时候,他重新为我讲了北斗七星的位置,这次我听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
天终有亮的时候,他要走了,我不能去送他。
我回到宫里,让七襄拿来针线,紧赶慢赶地重新做平安符,我还抽空写了一封信,带到池月遥的凤仪宫。
“请您将这封信,带给漠北的盛小侯爷。”
我跪在地上,态度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就算池月遥再厌恶的目光在我身上,我都不在乎。
“我知道您有亲兵,有快马,这是我的呈罪书,盛家可以随时拿着这封信来杀我,我无话可说,只要他们肯借兵帮助昌普……”
她垂了眸,手轻轻抚摸着肚子,没有说话,我知道她是同意了。
我喜极而泣,对着她磕头,跪着上前将信递给了晴茵姑姑。
只要池月遥帮我说话,盛云璆会帮我的。
可惜,我并没有等来并州军,只等来了池老夫人的一巴掌。
她厉声质问着我为什么不放过他们池家。
害了她的儿子,还要来害她的女儿。
我并不明白她的意思,被她推攘在地,活活受了她的一巴掌。
“你这个毒妇,我儿子为了你被逐出家门,女儿被你害得现在还昏迷不醒,要是我外孙有什么事,我第一个不会放你,就算拼了先帝所赐的丹书铁卷,也要让你偿命!”
我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说不出什么话来,池月遥在我走之后,忽然昏迷不醒了,他们便以为是我害的。
“你这个毒妇,当时玉玑便说你心思恶毒,昌普不知中了你什么药,竟然向我隐瞒你的身份,差点就让你进了我池家!”
我难以置信地抬眼,问道,“你说玉玑,她不是死了吗?”
当时池月遥对我说,她死了。
她冷哼一声,“托你的福,我们都以为她死定了,是培诚大师救了她。”
“培诚大师。”我喃喃道,“那就是大家都知道,就我不知道,你们合伙骗我!”
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不告诉我,我就是因为玉玑的死才进宫的,要是她没死,我算什么!
“告诉你干什么?又让你害她一次吗?”她鄙视地看着我,眼里尽是不屑,“歹毒心肠。”
我不再奢望向她解释了,本来我就是歹毒心肠,我被气得大笑,对着她怒吼。
“就是我害的池月遥!我讨厌她肚子里的贱种!滚出我的朝梧宫,不然我杀了你!”
我瘫倒在地上,眼泪倒流进我的发髻里,凉凉的,像是一条爬行的蛇。
七襄赶紧跑出来将她劝离,又走近扶起我,我一把打开她的手,玉玑的事,她也是知道的,却不告诉我!
“娘娘,是培诚大师不让说的,玉玑被送回了老家,是后来小小姐说破了嘴,郎君才知道的。”
我才不想听她的解释,一个人挣扎着爬起来,窝进那把躺椅里。
那封信最终还是没有送出去,池月遥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值得他们池家人高兴的是,孩子保住了。
天气越来越冷,最近凤仪殿又恢复了生机,池家那位小小姐身子弱,冬日会到宫里来住一阵,时常有笑声从凤仪殿传出,宫女们也四处挂着灯笼,分着年货,似乎已经忘了那个还在战场上厮杀的池昌普。
只有我每日在朝梧宫,数着星星度日如年。
他是在翻过年的时候回来的,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他就出现在了朝梧殿,我的手还未触上他的脸之前,我还以为是做梦。
“你瘦了。”他摸了摸我的脸感叹道,“没有休息好吗?”
我埋在他的手里蹭了蹭,说不出话来,我想抱他,被他笑着推开。
他将斗篷掀开,露出臂弯里睡得正香的奶娃娃。
“她是?”我抬头看他,他对着我点头,将孩子放在我怀里。
她小小的软软的,梦中还在吹泡泡。
“赞冶和阿礼的女儿。”他对我解释,我激动到将脸埋进襁褓之中,闻着小孩身上独有的奶香,哽咽道,“她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立刻回道,我才终于发觉不对劲。
“他们为什么要将女儿给你?”
内心一个想法呼之欲出,我艰难地问道,“他们…他们是出事了吗?”
他上前拥住我,拍着我的背宽慰,说话也哽咽了声音,“赞冶中了毒,没挨过这个冬天,阿礼不愿意回来,她现在是陂澜的女将军。”
“阿礼要帮赞冶守着陂澜,这个小女孩,她希望你能养着她。”
怀中的小女孩睡得香甜,粉嘟嘟的苹果脸,继承了她阿爹漂亮的五官,我伸出食指去碰她的小手,她下意识地握住,便不再放开。
“叫掌珠吧,我的掌上明珠。”
我逗了一会儿她,就让七襄将她抱下去。
“你现在到这里,不怕萧景从……”我忐忑地问道,这样光明正大地在宫中相见,还是第一次。
“陛下在月遥那儿,”他顿了一顿,我刚扬起的笑还没保持住,就又僵在脸上。
“月牙,战场还没有结束。”
“还要去吗?”我就着袖口抹了把泪,“能不能再待上几天……”
他摇头,我咬唇看着他,转身跑到床榻,将压在枕下的平安符拿出来。
“早点回来。”
他很惊讶,接过手抚摸着上面的花纹,“你怎么……”
“你要平安,要日日佩戴,不许离身。”
“好。”
这是半年以来的第一面,很短暂,我全靠做梦,和回想我们这一次的谈话内容挨过这之后的日日夜夜。
他身死的消息传来时,是初夏,这是我来大邾的第三年。
池月见将这个消息和一个木匣子带给我,我正在躺椅上数星星,突然间一阵头晕目眩。
歇够了,我才看向她,她比三年前长高了不少,也是池家唯二没有用鄙视目光看我的人。
我才不相信一个小女娃的话,叫人将她赶了出去,她面色苍白,只将木匣子递给七襄。
只要萧景从没在朝堂上宣布,那都是池家为了让我痛苦编的谎话。
“将我常看的那卷书拿来。”
我甚是平静地向七襄吩咐着,将池月见抱来的盒子撂在一旁。
泛黄纸张上的字熟悉又陌生。
我望着手中书卷,一字一句认真读起来。
琼剧殿外有人惊叫,有人怒骂,有人奔走相告。
有人将他身死的消息传进了凤仪宫。
池月遥难产了。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躺椅上彻骨的寒潮,我终于忍不住将手伸向那个木匣子。
那个昌普早就拜托池月见送来的木匣子。
里面装了那块修补好的红玛瑙,我的那只红豆耳坠和一张轻飘飘的红纸。
上面月牙和池昌普的名字依偎在一起,紧挨着的是八个浓墨大字。
——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我终于忍不住癫狂大笑,麻木地重复着这八个字。
掌珠跌跌撞撞地跑来找我,被跟着的奶妈婆子带了下去,我眼中红雾蒙住一片看不真切。
只有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流下,红纸婚书被晕开一圈圈墨痕。
我望着婚书上熟悉的字迹,它竟然渐渐转变成了另一首诗。
枝上绵蛮……
休做…断肠声……
我将头抬起,穹顶上的假星星没有一丝表情,那颗参星与宿星,好像恢复了意识,渐渐地越隔越远…
手边桌子上是阿礼的来信,陂澜胜利了,信尾处依然是那句祝福我的话。
【愿娘娘身体康健,佑我陂澜岁岁长隆】
我擦干眼泪,手里捏着发皱的婚书,蜷缩进那张冻裹住我全身的躺椅上。
池家人,果真是骗子……
故事在此荒唐结尾,我心死于大邾北宁十二年,从此长安城内人事物再与我无关。
我犹如溺毙在苦难海底的蜉蝣,失去了攀附的那截枯枝,也恍若融化于巴难山山尖的那片碎雪,再望不见星辰。
天地间只余一具浑噩渡日的走肉行尸。
有脚步声靠近,一条毛毯轻轻盖在我的身上。
“你知道七襄是什么东西吗?”我哽咽了声音。
“据说…是一颗星星的名字。”她压低了啜泣的声音回答。
“他……”
曾经送了颗星星来我身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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