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宝给福林打电话,好一会,福林才跑过来接了,福林说:
“喂喂喂,你是哪个?”
德宝说:“喂喂喂,我是我。”
“我你妈那个b,你是哪个?”
“德宝。”
福林笑了:“德塌鼻。你在哪里?”
德宝问小卖部的女老板:
“这是哪里?”
女老板说:“天堂凹。”
德宝没听清楚,急急地说:
“天堂。”
福林骂道:“天堂你妈那个b,我还在地狱……”
然后,德宝就听见了福林一声杀猪似的嚎叫,电话挂了。德宝捧着电话喂喂喂,声音都喂嘶了。女老板抢了电话:
“要不要再打一个?老板。”
德宝说:“我一分钱也没有了!”
女老板说:“七线!”
后来,德宝才知道,福林真的进了一回地狱。福林在工地前的小店跟德宝讲电话的时候,脚手架上一根竹尖子飙了下来,飙到了他的脸上,把一粒右眼睛珠子给飙飞了。
天色黑了,但没半点夜的意思,一处接一处的工地上亮起白灿灿的光,轰隆隆的机器声震得人耳朵发聋,坑坑洼洼的马路上车来车往,扬起浊重的灰尘。不时有背着山那么沉的包的人急匆匆地走过;也有些闲逛的人,男的,清一色的装扮:拖鞋、短裤、赤膊、叨支烟、肩膀上搭件汗衫。德宝真希望里面的一个就是福林,冲着他喊:
“德塌鼻、德塌鼻……”
但福林来不了了。一想到福林来不了了,又饥又饿的德宝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一身的膘,深圳能饿死你狗日的?”
德宝不哭了,抬起脸一看:是个小伙子,嘴角叨个烟屁股,都到过滤嘴了,但还是猛力地吸了一口,呛得眼睛鼻子都挪了位;忽然把烟屁股弹了出去。烟屁股打着筋斗飞出去了,但飞得并不远,小伙子眉头皱了皱,觉得很没面子的样子。小伙子问:
“你找谁?”
德宝说:“福林。”
“福林是谁?”
“一个村的。”
“他在哪里?”
“龙岗。”
小伙子笑了一下,唬了脸说:
“相差十万八千里!”
说着也蹲了下来,脱了只拖鞋抓在手里,在地上画了一个圈,画得不圆,抹了又重新划了一个,这次划圆了,又在远远的地方划了一个,然后拿拖鞋点着那两个圈给德宝比划:
“这是龙岗。你在这里,虎岗。”
看到那两个圈离得那么远,德宝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小伙子在虎岗那个圈里画了一个小圈,指着那个小圈说:
“我们在这里。天堂凹。”
听到天堂凹这个名字,德宝就恨了,就是让这个名字害的!不是自己说天堂,福林就不会说地狱,省了这句话,就能跟福林说清楚在哪里了,当下就问:
“哪个凹?”
小伙子拿拖鞋在地上写,但写了七、八遍也没有写好,后来干脆写了一个大大的口字,把上面那横中间抹了点,总算写全了,一边写一边骂:
“这字就难写!”
德宝移到这边来看了,不认识:
“写错了!是这个,我家就叫黄土坳。”
德宝从小伙子手里抢了拖鞋,飞快地写了个坳字。
也许是觉得德宝的字写得比自己好,小伙子生气了,脱了另一只拖鞋,写了个岙字,顶头的那一撇没写好,写成了一横,也不改了,黑了脸大声地说:
“你家的坳,我家的岙,都不叫凹!”
用拖鞋猛力地砸着他写的那个凹字,砸得尘土飞扬:
“这才是凹!这是深圳,不是你家我家!凹字像什么?女人的b,深圳就是个b地方!”
说着哈哈大笑起来,露着满口好看的牙齿。德宝也笑了,但只笑了一下又哭丧了脸。
小伙子站起来,从汗衫的袋子里摸了烟出来,皱巴巴的像块抹布,抹平了,里面还有两支,举了一支给德宝,德宝说不抽,他就怒了德宝一眼,自己点了,喷了一口烟:
“烟都不抽,卵子白长了!以前在家里做什么?”
德宝说:“插秧、打禾、耕田、耙地、砍柴、挑水……”
“没问你这个。”
“学过木匠。”
“那就木工了。”
“只学了三天,师父打了我一烟壶,就没学了。”
“这还算学过木匠?”
“盖过学校。”
“盖多久?”
“1年多。”
“那就大工了!”
“我做副工,帮人提灰桶。”
小伙子弹了烟屁股,这次飞得又远又狠,提了德宝那个大得不了的包,声音打雷似的:
“你就喜欢说半截子话!跟我走,做小工,10块钱一天。找到老乡,你是提灰桶;找不到老乡,你是灰桶提。撞了我小四川,你祖坟山冒青烟!”
小四川把德宝带到了工地前的一间棚子里,一个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棚子:个字形的顶,门口红油漆歪歪斜斜地写着李胖子小店。棚子破,却集团化运作:百货和餐饮。一个肉团似的胖子瘫在躺椅上,半眯着眼睛,手里一块破毛巾,不停地赶着苍蝇,隔一会就额头上擦一下汗。一见小四川进来,胖子骨碌一声起来了,笑得眼睛扯不进一条丝线:
“陈老板来客了,坐坐坐!”
小四川真像个老板大马金刀地坐下了,又叫愣愣站着的德宝坐下了,口气吞得下一头牛:
“一碗肉丝面,一包烟。”
胖子说声“好咧”,踮儿踮儿地拿了包羊城牌烟过来了。小四川白了一眼说:
“白沙,方盖的白沙!”
胖子踌躇了会,马上笑了,又踮儿踮儿地换了烟过来,煮面去了。
小四川指头弹了一下烟盒屁股,一支烟蹦了出来,衔了烟,嘴唇搓了一下,烟在嘴这边的,溜到那边去了:
“去龙岗,怎么跑这里来了?”
德宝闻到了油盐的香味,肚子里千军万马的,听小四川一问,又要哭了:
“我到广州火车站坐了车,是到龙岗的,半路上说不去了,转了另一个车。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说龙岗到了,下车。车上就我一个人了。我就下了车。福林说有个汽车站的,哪里有汽车站?黑麻麻的。我看着光亮走,一走就走到了这里,在水泥管里睡了一觉。”
小四川笑得身子都发了颤:“卖了猪仔了、卖了猪仔了!”
“卖了猪仔?”
胖子把满满的一碗面端上来了,笑咪咪的:
“这老板也让卖了猪仔呀?”
德宝喉咙里伸出了个爪子,几爪子下去,那碗面就空了一半。看德宝那个吃相,小四川回过头朝胖子笑了一下:
“饿坏了!饿坏了!昨天晚上肯定遭了灾,红袖章查了吧?”
德宝使劲地点着头,但嘴巴实在腾不出来,碗里只剩了一点汤了,就把汤倒进了嘴里。小四川大声地说:
“胖子,再来一碗。”
德宝感激地朝小四川笑了笑,但那脸只舒了一下,又卷起来了,大颗的眼泪流下来了:
“我一天没吃东西了!昨天晚上,我在水管里睡,四个人拽起了我,说要查我身份证。我没有身份证,只有村里的证明,他们看都没看,就撕了,说要抓我去坐牢。我给他们跪下了,求他们放过我。说不坐牢可以,要罚款。86块钱全让他们搜走了,手表也搜走了……我东找西找找了一块钱出来,给福林打了个电话……”
胖子又端了面来了,德宝这一碗吃的比上一碗更快,不知道他嘴巴是不是肉长的,就那么不怕烫,只见他一筷子挑起很大一挂,吹口气后就塞进了嘴里,也不在嘴里停留,泼溜儿地就滑下去了。碗里只剩一点了,看德宝那架势还正在劲头上,小四川又朝胖子喊:
“再来两碗!”
小四川带着吃了四碗面的德宝去工棚,忽然停住问:
“你多大?”
“十八。”
“我十九。记得哦,到了排骨那里,就说是我表弟。排骨是包工头,管我们,在他面前老实点,他脾气丑。”
德宝点了点头,忽然问:
“七线是什么意思?”
小四川嘴里念了几下,大声笑起来了:
“不是七线,是七星,神经病的意思。广东这地方就邪门,好好的人话不说说鬼话。操b不叫操b,叫丢;下车不叫下车,叫有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也去年过来的,弄不懂。以后有机会学着点,人家就不小瞧你了。放心吧,说是我表弟,没人欺负你的,我丢!”
德宝心里头暖暖的,他没那么拘谨了,拍了拍小四川的肩,说:
“那胖子叫我老板,怪不舒服的,我什么老板?”
“这里的人就这样,他要赚你的钱,你就是老板;你要赚他的钱,你就是七星!你有什么不舒服的?你就包准你成不了老板?整个补鞋的家伙,也是老板!”
这说得德宝嘿的一声笑了。离家至今,这是德宝第一次这样的笑,开心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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