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金那里出来后,德宝很快找了一个工地上班,做泥瓦小工。不短的一段时间里,德宝很有点怀念在小金家的日子,吃得好,住得好,手掌上的茧消了,脸也白了,下巴都长了一道隔儿。半个月不到,德宝手掌上的茧又厚了,脸又黑了,下巴上的那道隔儿又没了。但德宝也并没有什么想不通,从小的时候,娘就告诉他,人生来是吃苦的,不是享福的。所以,越到后来,德宝就越把在小金家的享福当成了一个梦境。
德宝倒是很念想小四川,每天下班后,他就到处转,一个工地挨一个工地的转,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转,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没见小四川的影子。有时候,德宝就呆呆地坐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伸长脖子望着,希望小四川就从哪部车里跳下来。
转眼年底又到了,德宝要回家了。
德宝对这次回家作了精心的准备,花了两天时间去虎岗进行采购,从里到外武装了一番。临走的那天,德宝戴上了墨镜、穿上了夹克衫、牛仔裤和波鞋、背上了那个红色的写着中国旅行的大包,大家笑着说:
“我们德宝成了老板了!”
但还没到广州火车站,德宝这个老板就露了馅:旅行包和夹克衫的拉链拉不拢了,波鞋前面开了鳄鱼口。夹克衫和包不大要紧,关键的是波鞋,不光是不好看,还呼呼地往外冒着臭气。在火车站等车的时候,德宝就看到他身边的几个人掩了鼻子走开,狠狠地盯着他的脚,这让德宝觉得很不好意思。幸喜那副墨镜没坏,德宝将他的不好意思藏在了墨镜后面。
德宝回家的那天是腊月二十六,暖暖的日头,是个好日子。文菊盐家的门楣上贴了红红的对联,爆竹煮粥似的响,还请了一个戏帮子在唱花鼓戏。全村人都看热闹去了。德宝心里说,这文菊盐办什么喜事?德宝在篱笆口喊了几声娘,没人应,一条狗却蹿了出来。德宝摘了墨镜,那狗就认出德宝来了,跳得老高。
家里还是老样子。德宝看了一个圈,熟极了却又像不认识了。这时,外面喊:
“宝伢子,宝伢子……”
是娘!德宝冲了出来,娘站在了禾坪边,愣愣地看着德宝,也分不清是哭是笑。德宝喊了一声娘,娘过来扯了德宝的胳膊,这才哇的哭出来:
“祖宗!都说你死掉了,我说我的宝伢子死不了的,这就真的回来了,回来了……”
德宝也哭了。娘儿俩哭成了一堆。不知道哭了多久,德宝说:
“饿死了,娘,我要吃荷包蛋。”
娘就笑了:“你还是饿死鬼变的!”
娘开始踮着腿儿抱柴生火,不一会就煎好了一大碗荷包蛋,要放糖时才发现没糖了,就扁了一下嘴说:
“你喜欢吃糖的,没糖了……”
德宝说:“我现在喜欢吃咸的了。”
接过来娘手里的碗,德宝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恨不得把碗都啃着吃了。娘先是笑笑地看着德宝吃,忽然又哭了:
“你爹下半年在屋上掉下来了,捡了一条命,腰摔断了,成了废人了。家里穷得只能讨米了,过年了,一点年货也没买。”
德宝拿出一叠钱来说:“我赚了钱回来了,我们过个好年!”
看着那些钱,好一会儿,娘的眼睛都直了,一叠声地说:
“阿弥陀佛!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原来因为治后爹的腰,家里已经欠了个天大的窟窿眼,光药费欠了二千多,零零散散的还有一千多,德军——德宝的异父弟弟准备过完年后不读书了,去清凉山担石灰。
德宝心里一阵发麻,从包里翻了一阵,翻了一只鼓鼓囊囊的袜子出来,里面全是钱,对娘说:
“欠谁的钱,一五一十地还给人家。德军担什么石灰?他能做那个活?不要命了?他得好好读书,读一个大学出来!”
德宝说一句,娘就啊一声,连连说:
“我的好崽!这个家有救了!”
这时,文菊盐家放起了响铳,德宝问娘办什么喜事,娘说:
“秀妹子去嫁。”
德宝正在点烟,打火机打了好几下都打不燃,一生气就摔在了阶基前的青石板上,嘣的一声爆炸了,也像放了一记响铳。不一会,接亲的人抬着一长摞儿家俬经过了德宝家门前,每台上面贴了红通通的喜字。娘说:
“秀妹子嫁了一个好人家,是上头村村长的儿子,赌面钱就拿了四千块……他们出来了,你跟秀妹子是同学,去去去,讨支喜烟抽!”
德宝远远地看见了秀秀,她穿着大红袄子,头发上插了一朵红花。德宝赶紧躲回了屋里,在窗棂格子后面看。秀秀他们过来了,旁边是新郎官,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他个子比秀秀还矮,瘦不叽叽的,咧着嘴给人敬烟,也给德宝娘敬了一支。德宝看到娘屁颠屁颠地接了,心里就恼火娘了。秀秀他们越走越远了,德宝就流了泪。
德宝回家了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全村,大家潮水般地涌向德宝家,又奔走相告:
“龚瓦匠的大儿子回家啦!”
“在深圳打工,赚了大钱呢!”
“你看,他抽的烟是白沙烟,比文菊盐嫁女的烟还好。”
“他戴个黑眼镜,威风得很!”
德宝的后爹龚瓦匠原来柱根竹棍子走路还颤微微的,现在,他走路都带了风,竹棍子上挑了一担年货,吱吖吖的响,一头是南货北货,一头是猪头、猪肉、猪下水,淋淋地滴着血。路上碰了一个人,敬了一支烟上去,那人接了烟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要把烟插到袋子里,龚瓦匠笑着骂:
“贼日的,留到除夕的夜里抽!”
那人也笑着骂:“你以为我也有崽在深圳打工呀?”
龚瓦匠嘿嘿地笑,给那人点了烟。那人美美地吸了一口,又说:
“听说过了年就要扒旧房子了,请工的话别忘了我。我有个主意,比下他狗日的文菊盐,他盖五间,你盖六间;他前砖后木的,你前后都是砖的。”
“我现在是门角落里的木屐,作不得主了,是他们的天下了,他盖个金銮殿我也管不了!”
压低了声音又说:“你以为还像以前?他现在奸着呢,不是梁算盘说,我还蒙在鼓里,他的钱存到了深圳,是怕我们亏空了他!”
德宝这个牛皮可吹大了,那是他回家第二天,去还梁算盘的账,原来的150块变成了300块,德宝爽快地给了。梁算盘盯着德宝:
“兔崽子,你讲话不算数!。”
德宝知道梁算盘的意思,梁算盘要他存款呢。但就回来那么点钱,除给了点德军做学费外,其他的,还债的还债,用的用,都精光了,德宝哪里还有款存?却也不好直说,就嘿嘿了几声,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梁算盘举了一根指头说:“狗日的,就算你10块钱一天,你少说还有这个数。”
梁算盘的那根指头点醒了德宝,他撒了平生第一个大谎:
“我存了1万块钱在深圳!”
这次回家是很让德宝风光了一把,风光之余,德宝也很伤感,那就是福林的事。回家的当天娘就告诉了他,说德宝刚走不久,福林就回来了,瞎了一只眼睛,整天跟镇上的一帮流打鬼打牌喝酒,不仅把存在梁算盘那里的存款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八月十五一过,又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那时候,他是经常来问德宝的消息,但谁也不知道德宝的消息。娘说:
“他要是找你,你不要理那个强盗投胎的家伙!”
福林去了哪里呢?站在屋后的岗头,想着原来和福林一起看牛走棋的日子,德宝禁不住热泪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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