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凤一直睡到第二天天快黑了才醒来,慢悠悠地睁开了眼,依次看了德宝、春妹、李元庆和陈圳一眼,笑了,然后依次喊:
“爸爸、妈妈、爷爷、弟弟。”
春妹抱住了天凤,又是哭又是笑:
“我的命肝心,你把妈吓死了,你这走丢了,妈怎么活?妈不活了……”
天凤直愣愣地看着春妹说:“妈,我饿死了。”
春妹马上打了八个荷包蛋,天凤狼吞虎咽地吃,春妹笑着看她吃,笑着笑着又流泪了,回过头来骂德宝:
“你这点大肚子的种一点都没样。”
德宝把李元庆拉到一边说:“干爹,这愣样子,八成掉了魂了。”
李元庆说:“没事的,吓坏了胆,过一段就好了的。”
果然,天凤愣了几天,就活泼了。而且,不像原来了,整个就变了个人,乖了,听话了,也不打陈圳了,跟陈圳玩得亲姐弟一样的。
天凤回来了,李元庆却要走了。
那天,吃了晚饭,像往常一样,德宝坐在菜地旁的一块磨得圆溜溜的石头上抽烟,夕阳撒在碧绿色的菜畦上,像镀了一层金。远处,广西坐在自家窝棚前拉二胡,吱吱吖吖的;陈圳带着一条三、四个月大的小狗在菜地沟里跑,抓蛐蛐。近处,几只鸡和几只鸭悠闲地散着步,不时嘎嘎唧唧地唱几句歌;春妹在房间里帮天凤洗澡,嘻嘻哈哈的笑声传出来,不知道她们有多快乐。德宝手头的烟到屁股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吸到肚子里去了,也不急于把烟吐出来,就那么鼓了嘴巴,然后指头弹了一下,那烟头就打着筋斗飞出去了,但飞得并不远。记得那时候,小四川就有手弹烟头的好技术,轻轻一弹,就能弹得老远老远的。想到小四川弹烟头的样子,德宝就笑了。这一笑,满嘴的烟就喷了出来,白白的烟蒙他的嘴脸,也蒙了他的思想。德宝觉得惬意极了,乃至于李元庆到了跟前他也不知道。李元庆叫了德宝一声,德宝吓了一跳,连忙举了根烟过去,笑道:
“以为你又逮兔子去了?”
也许是环保好了的缘故,连野兔子也蹿出来了,但德宝他们遭了殃,菜咬得七零八落的。这倒中了李元庆的下怀,家里的时候,他就打得手好猎,现在,终于又派上用场了,做了些卡,放在了树丛草地里。什么东西一沾了深圳的边就狡猾了,兔子也是,饵吃了个精光,一条兔子腿也没卡到。今天,李元庆对兔子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他接过德宝的烟点了,吐了一口烟,也吐出了一句话:
“德宝,我想好了,我明天回去。”
德宝正在点烟,烟和打火机全掉到了地上:
“回去?回哪里去?”
“回河南老家去。”
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皱了,皱成了一张干了的苦瓜皮,那苦瓜皮的深处忽然一阵悸动,又晶莹了,是两滴泪,浑浊浊的老泪:
“该回去了!是该回去了!我52岁来深圳,再一阵子,我都70了,就一眨眼功夫呀,差不多20年就这样过去了,雪梅也死了10年了……德宝,我不想死在这个地方,我不能像袁狗屎那样的,做个无魂的鬼……”
德宝要说什么,李元庆不让德宝说,抖抖索索从兜里摸出了一个塑料包,鼓鼓囊囊的,剥开了,全是钱,他塞到了德宝的手里:
“陈圳就给你了,小四川的钱还剩4000多块,我一笔一笔都记了的。小四川还有三年就出来了,他会感激你的,其实,你也不要他的感谢,你们是好朋友。还有,德宝,这几年你一直在照顾我,我也没赚到什么钱,一共就1万2千元的存款,这6000块我就给你了!”
德宝眼睁睁地盯着李元庆,那眼珠子好像要跳出来了,颤声喊了声干爹,泪流满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好一会,才说出来了:
“干爹,我这就揪了春妹过来给你老人家磕头作揖!”
德宝刚开一步脚,就让李元庆紧紧扯住了,大声喊:
“德宝,你干嘛?你干嘛……”
德宝说:“干爹,我知道,你只是气,并不是真的要回老家,是天凤走丢的那天,春妹伤了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春妹那双臭嘴,那种时候,急,什么屁话都出来了。我早骂了她了,要她赔个礼道个歉,她就不好意思。今天我非叫她当面给你说清楚了。”
德宝和李元庆正拉扯着,春妹出来了,笑嘻嘻地喊:
“爷儿两打架了?”
李元庆着急了:“好了好了,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李元庆70岁的生日就到了,李元庆自己还蒙在鼓里,德宝和春妹早忙开了,偷偷地给李元庆买了从里到外两套新衣服,又买了床帐被窝。生日那天,看到德宝和春妹没出去卖菜,李元庆问怎么回事,德宝和春妹相视笑了一下说:
“天凤来了这么久了,没玩过,带她天堂凹玩一天。”
德宝三轮车驮了大大小小到了天堂凹,直接进了一个餐馆。菜上齐了,很丰盛的。春妹给天凤和陈圳使了个眼色,天凤和陈圳齐涮涮地跑下了:
“祝爷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李元庆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德宝和春妹这时端了酒杯站了起来,说:
“干爹,祝你生日快乐,长命百岁。干。”
李元庆也站了起来,看了看德宝和春妹,又看了看天凤和陈圳,眼睛红红的,嘴巴哆了哆也没哆出一句话来,只颤微微地端了酒,一口喝了。春妹这时又端起来了酒,说:
“干爹,这杯酒是我单个敬你的,天凤丢了的那天晚上,我说错了话,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是一个事。第二个事,德宝也多次对我说了,雪梅走了,德宝就是你的亲生儿子,我就是你的亲儿媳妇,我们有干饭吃,你吃干饭,我们只能喝稀饭,你喝稀饭。河南老家你也不要回了,反正那里没什么好牵挂的,再干几年,就跟我们回黄土坳,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不嫌弃,我们有干饭吃,你吃干饭,我们只能喝稀饭,你喝稀饭!”
那天,李元庆和德宝都喝醉了。李元庆喝醉了只能横躺在车箱里呼呼大睡,德宝喝醉了还能踩三轮车,而且,力气比没喝醉的时候还足,呼溜溜地像哪咤踩着风火轮。喝醉了酒的德宝还解了衫,扯着破锣一样的嗓门唱起了花鼓戏:
“……
我正要找她去讲理,
林十娘她迎面笑咪咪,
她一口一声蔡九哥呃,
我们是亲戚,
你舅妈是我表嫂的叔伯姨。
今天碰巧是我的生日,
一杯寿酒硬要吃的。
哎呀满伢子呃,
你到街上去打酒。
哎呀桂妹子呀,
你就到笼里去捉鸡。
……”
陈圳问天凤:“龚爸爸唱的什么歌呀?”
天凤撇了撇嘴说:“他唱的捉鸡歌。”
春妹拉了拉天凤的耳朵笑着说:“回家了,你就给爸爸到笼里捉只鸡呀。”
李元庆耳朵还灵醒得很呢,嘟嘟哝哝说:
“哪个、哪个找我的鸡……”
大家哄的一声笑起来,笑得天上的月牙儿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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