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寅时。
此时的扬州城笼罩在夜幕之下,万物沉睡,一切停摆。
唯有巡盐御史府上灯火通明,四下角门大开,仆从杂役往来不绝,搬箱送匣,人影缭乱。
皆是为了今日的上京之行。
待送走林黛玉,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就要被遣散了,此生或许都不会再有重聚之日,于是便有关系好的,在忙碌的间隙,相约到暗处略说几句话,寥以互慰。
西边角门,各色行李东西已经清点完毕,只待送往码头,周氏拉了女儿匆匆赶来,指着其中几个箱子嘱咐道:
“这里面都是你平日里爱吃的,我腌好了,都储在罐子里,能放几个月,你慢慢吃;这里是你常戴的首饰,还有些姑娘赏的,我都帮你收好啦,一起带去罢,别让人家笑话我们;这里边是你常用的物件,我也不知京城有没有,你都带去。”
雪雁早哭得不能自已,拉着周氏的衣袖,“娘,为什么你们不能跟我和姑娘一起走?我,我不行,我怕我应付不来。”
“能带你都谢天谢地了,人家说了,冗杂人物东西都别带,那里都有,咱们这些人,比不得天子脚下的勋贵人家。”
母女话别被一句清亮的女声打断,明纯从门里出来,拉走雪雁,“好了好了,别叙了,以后还有得见,前头叫你呢。”
周氏忙道:“等家里安顿好了,娘带弟弟去京城看你,你别怕,照顾好姑娘,知道吗?”
雪雁在啜泣中随明纯赶往前厅,周氏望着那越渐消失的背影,揩了揩眼泪,坐在门槛上,等着看女儿最后一眼。
不多时,装载行李的板车滚动起来,驶向码头,卫赋兰亦随之远离,早在周氏母女话别时,他就躲进了车上一个箱子里。
林府的白瓦朱门逐渐隐没在晨雾中,卫赋兰在扬州的最后一眼,投给了路边随风而舞的枯叶。
箱内逼仄,还有一股腌菜的味道,卫赋兰也不知是被晃的,还是被熏的,总之在车子停下时,他已经头晕想吐,万分想出去透气了。
然而等了许久,他所在的这个箱子仍旧稳稳地摆在车上,没人来搬。
箱子外有些动静,卫赋兰甩了甩脑袋,贴在内壁上,听见细碎的哭声,似乎是雪雁。
“张嬷嬷,你凭什么扣下我的东西?”
“早便说了,无关物品,一律不准带上京,你一个丫头带这么几大箱子作甚?”
“可是,可是这都是我娘给我的。”
“等进了京,什么好东西没有?稀罕这些?姑娘听点话罢,别哭了,也别叫林姑娘为难。”
听到这,卫赋兰心弦紧绷,两眼有些发黑,怎么随便进了个箱子,还会面临被遣返的命运?
错过这次,他再不知下次有这样的机会是什么时候了。
他伸爪慢慢移动箱门,准备先出去,再想办法溜上船。
箱子打开一道缝,海风送进清新的气息,卫赋兰感觉整个人不,整条狗都重新活了过来。
正在这时,眼前出现一袭白衣,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药香。
轻微一声“啪”响,箱门关闭,卫赋兰几乎条件反射地躲了回去。
其实林黛玉出现在码头上,离他现在的位置是很远的,但如今卫赋兰五官灵敏超出常人,他只要集中精力,连林黛玉耳朵上的翠玉耳坠都能清楚地看见。
这就好似林黛玉忽然出现在了一尺外,而他莫名觉得,这等事,不可令她窥见。
林黛玉道:“雪雁,你又惹嬷嬷生气了?”
雪雁忙着哭,倒是张嬷嬷回了话:“姑娘见外了,雪雁没惹我生气,这儿风大,你快快回船上去罢,仔细着凉。雪雁,还不扶你家姑娘回舱?”
“既然雪雁没招惹嬷嬷,那是怎么回事?雪雁,有人欺负你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这丫头要带的杂物太多了,跟来的两艘货船已经装不下,我这里正跟她商量呢。”
雪雁:“你胡说!我的东西,尺寸数量都是提前回明了的!怎会装不下?分明就是你自己购置太多,占了我的份!”
张嬷嬷:“我置办东西,那是为着京里的老太太,太太们,我这岁数了,有什么非要不可的?不过带点新鲜玩意儿回去大家乐呵乐呵。”
两人一时又吵起来,只听林黛玉语音清冷地道:“雪雁,既然货舱已满,休要再纠缠。”
雪雁:“姑娘!可是……”
张嬷嬷喜道:“我就说林姑娘最是明事理的,那让老身先扶姑娘回舱,剩下的事自有人料理。”
“不必,雪雁侍候便是,劳烦嬷嬷把这几个箱子送到我的船上来。”
“什么?可是客船上只放得姑娘的一些随身之物。”
“说起这个,我也实在用不着这么多,还请嬷嬷把我那两个放钗镮首饰的箱子送回林府,交给爹爹,散与今日离府的众人罢。”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嬷嬷也没甚可以反驳的,只得照林黛玉说的去办。
雪雁仍哭哭啼啼没缓过来,声音越飘越远,似乎是随林黛玉一起回船上去了。
卫赋兰在箱子里想着林黛玉一番说辞,不禁啧啧感叹,连箱子里弥散的难忍味道都抛到脑后。
小小年纪,便如此七窍玲珑,几句话既解了纷争,还搏得皆大欢喜,且那话说在外面,许多人听见,也不必担心有人私藏。
林姑娘,不可小觑。
林府的货、贾家的船,途中自然不会有人来查,卫赋兰藏在雪雁的箱子里,误打误撞跟了林黛玉的船。
这批箱子原本另放小舱,熟料雪雁记得母亲的嘱咐,单把他这一个满是吃食的箱子搬了出来,放在自己的船舱内。
然而雪雁贴身服侍林黛玉,吃住都在一块,哪有自己的地盘?
她的船舱,也便是林黛玉的船舱。
舱内由一道水墨屏风隔出里外两间,卫赋兰所在之地在外间,林黛玉和雪雁起居在里间。
林黛玉自上了船,睡的时间比醒的时间多得多,即使醒来,也最多靠在舷窗旁盯着海面发呆,从没出过舱,因而卫赋兰也只能在箱子里“陪”她,不敢擅动。
当然卫赋兰不知道的是,林黛玉的“睡”,并非真睡,多数时候,她只是躺在榻上默默流泪。
不知航行了多久,卫赋兰趴在箱子里,饿得前胸贴后背,已经没有精神偷看外面了。
原先闻之嫌弃的腌味,此时也成了极具诱惑力的美食,卫赋兰拿鼻子在几捆包好的纸袋上拱了拱,闻着味儿昏昏欲睡。
倒不是他不愿吃,只是这慈母之拳拳心意,总不好叫他一只狗糟蹋了。
箱子外,夜深人静,两位姑娘似乎还没睡。
“姑娘,那两箱首饰可都是老爷特地为您置办的,您就这么送回去了,老爷会不会……”
“无妨,身外之物罢了。”
“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姑娘。”
“别这么说,要不是我……雪雁,是我连累了你。”
“姑娘!”
“好了,父亲购置那些东西,无非是怕贾家慢待我们,只要咱们谨言慎行,处处小心,外祖母想必不会为难我们。”
卫赋兰听出些兴味,睡意顷刻散去大半。
他探头向外望去,隔着屏风和几层帘帐,隐约见得两个少女仰面同榻而卧。
雪雁:“姑娘放心,我以后不和人吵了。”
林黛玉:“适当。”
雪雁:“啊?”
“我要你小心行事,并非是要你做小伏低,”林黛玉转过半个身子,面对雪雁道:
“咱们藏一半露一半,别锋芒毕现,让别人以为咱们过于骄纵,也别太过谦卑,让人以为可轻易折辱,你明白吗?”
雪雁想了想,摇头道:“一会要藏……一会要露……这道理弯弯绕绕的,我不太明白,不过往后我只跟着姑娘就是了,姑娘让我藏,我就藏,姑娘让我现,我就现,可好?”
林黛玉浅浅笑道:“好。”
雪雁:“对了,我这里有几包盐渍的梅子,是我娘亲手做的,姑娘今日吃得少,想必是海味吃厌了,可要尝尝?”
不等林黛玉回答,雪雁早已经披衣溜下床,径直走向放盐渍梅的箱子。
卫赋兰听着听着,有点不太对劲,心里咯噔一下,瞥见旁边散发出盐渍梅香味的纸包。
……要完!
卫赋兰迅速打开箱门,一条腿刚跨出去,便听见一声惊呼。
林黛玉也听见了,撩开帘帐探身问道:“怎么了?”
幸而雪雁这一声喊得克制,虽听上去好像是见了鬼,但并未惊动外面的人。
她小跑到被惊呆、尚且吊着一条腿在箱子边上的白毛狗前,把狗抱到怀里,挡住身后的视线。
“没,没事……我娘……给的真多……啊哈哈…哈哈……”
卫赋兰耳朵耷拉下来,这笑得可真是太尴尬了。
林黛玉何等聪慧之人?听这声音就不对。
她也下床来,绕过屏风,走到雪雁身后唤道:“雪雁。”
箱子“啪”的一声合上,雪雁拎着两袋梅子转身,见林黛玉只着里衣,忙把她拽回床边,抖开毛绒大氅给她披上。
“夜里凉,姑娘好歹记着自己的身子。”
雪雁打开一袋梅子递过去,林黛玉摇了摇头,轻轻推开,“我不吃。”
“哦。”雪雁自小熟悉主子的脾性,也不多劝,自己来到外间,坐在椅子上讪讪吃着,眼睛时不时瞟向某只箱子。
林黛玉则靠在床头,目色清浅,望着虚空。
而某只箱子里的某只狗,被方才那一合盖,夹到尾巴,心里正嗷嗷大哭,叹自己生有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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