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之人是多日不见的张嬷嬷。
张嬷嬷虽然与林黛玉同乘一船,但林黛玉自上船后便称身体不适,不出客舱,张嬷嬷多次来问安都被雪雁挡了回去。
听见这声音,舱内两人立时噤声。
雪雁正要出去打发她,却被林黛玉拦下。
林黛玉指了指狗,又指了指门边的箱子,雪雁会意,拎着卫赋兰俏走两步,把他塞进箱子里。
藏好卫赋兰,雪雁看向林黛玉。
林黛玉走到舷窗旁坐下,向她点点头,雪雁便知,这是决定见张嬷嬷了。
先前已让张嬷嬷吃了几回闭门羹,今日众目睽睽下,姑娘又出了舱,再避她不见,确实是不妥。
想至此,雪雁白眼一翻,打开舱门。
舱门开启的瞬间,雪雁扬起嘴角,“张嬷嬷,您今儿来得可巧了,姑娘才说累了一日,正要躺下呢。”
林黛玉攀着椅子起身迎过去,也浅笑道:“嬷嬷午好,找我可有事么?”
张嬷嬷拉起林黛玉两只手,放在掌心轻拍,“姑娘病了这许久,我心里头挂念,不来看一眼怎么能够安心?眼下看着是无碍了?”
林黛玉道:“托嬷嬷的福,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有些疲累罢了。”
“嬷嬷有事快说罢,看这天儿好像要起风了。”雪雁扶着林黛玉坐下,想把林黛玉的手从那皱巴巴的皮子里解脱出来,奈何张嬷嬷攥得紧。
张嬷嬷撇嘴道:“你看你这丫头,好容易见着姑娘一回,你又赶我。”
林黛玉轻笑着接过话:“别理她,咱们只管说咱们的,临近京城嬷嬷可是有话吩咐?”
“姑娘果真聪慧过人,不过老身不敢吩咐什么,只是京城里遍地高门朱户,咱们贾府又是里面头一等的……”
顿了顿,张嬷嬷继续道:“不是吓唬姑娘,这主子和奴才扎堆的地方啊,遍地是是非,我就怕与姑娘从前在的扬州林府不一样,这一个不小心,惹得姑娘受委屈。”
雪雁忍不住道:“姑娘是老太君的亲外甥女儿,谁敢给姑娘委屈受?!”
张嬷嬷瞥她一眼,“雪雁姑娘年纪小,不懂这里面的人情。”
继续向林黛玉诚恳道:“但姑娘须得心中明白,当年就是你母亲未出阁时,也是吃过亏的。”
话音刚落,林黛玉便咳嗽起来,似是被一席话吓到。
雪雁忙取水喂她,帮她顺背,“瞧您说的什么话?难道那贾府还能吃人不成?!”
林黛玉咳了几声,眼眶微红。
她将手从张嬷嬷手下抽出来,攥住手帕,轻按嘴角道:
“什么样的人家就有什么样的规矩,我省得的。自母亲嫁到江南,嬷嬷留在贾府,这么多年,想必也不容易。不若就劳烦您给我讲讲吧,我初入贾府,如入迷途,定需要嬷嬷指引的。”
张嬷嬷笑得满面堆起褶子,连声道好,忙不迭将半生所知所感、所见所闻向林黛玉娓娓道去。
这一讲便从贾府祖上发迹的光辉史,讲到张嬷嬷如何进入荣国府,如何教导少年贾敏,又如何送其出嫁多是贾敏在贾府如何依赖她云云。
雪雁已在一旁杌凳上打了好几个盹儿,睁眼一看,窗外天都黑了,张嬷嬷还跟打了鸡血似的滔滔不绝,而对面的林黛玉虽面色如常淡然,却眼见着额角鬓发反射出微弱的光。
是被冷汗浸湿了。
不熟悉林黛玉的人是不会知道的,这是她疲累至极,却兀自强撑,身体发出的警告。
借着涌上头的困乏,雪雁“蹭”地站起来,两大步走到嬷嬷旁边,不悦道:“天儿都黑了,嬷嬷不休息,我们姑娘还休息呢。”
不等她反应,雪雁便架着那把老骨头走出舱门,张嬷嬷一回头,还待说话,“啪”一声,舱门在她面前合上,差点撞上鼻梁。
没听清张嬷嬷在外骂了什么,雪雁返回内间时,林黛玉已靠在榻上,额上冒着冷汗,似睡非睡。
雪雁也不敢惊了她,匆匆替她宽衣净面,服侍睡下,又打开箱子看了眼早就睡得死沉的狗。
“你倒是睡得香。”
不知是因为傍晚小睡过几轮,还是因为张嬷嬷一席话,勾起了她幼时的回忆,雪雁此刻睡意尽消,坐在先前林黛玉坐的位置,看着窗外的月亮,忽然觉得眼睛酸酸的,有点想家了。
次日,卫赋兰起了个大早。
昨天那张姓嬷嬷来到舱里,叽里呱啦倒不完的一番话,仿佛让他一夜回到三年前,在三清观听大师兄论道的时光。
如那时一般,他听了个开头就睡着了。
更恐怖的是,梦里的师兄也不放过他,追在他耳边嘀嘀咕咕,把他赶到悬崖边上,还叫他“回头是岸”。
“你借佛语来规劝我这个修道之人,合适吗?”
然而直到他被逼下悬崖,师兄也没回答他。
卫赋兰蹲坐在椅子上,隔着屏风看向里间。
他已经被林黛玉发现了,因而也不需要再躲着她。
他大大方方,以狗的坐姿正襟危坐,想给林黛玉留下一个好映象:
他不是普通的狗,他是只爱干净、通人性的狗。
【不会给你添麻烦,所以,留下我吧。】
然而等了许久,等到天光铺满海面,里间还是没有动静。
林黛玉和雪雁还在睡。
这几乎是难能得见的事。
卫赋兰想起昨夜听到的只言片语,不禁心中冷笑。
那张嬷嬷真不是省油的灯,嘴上说怕林黛玉进了贾府没有依傍,遭人欺负,实则是故意给她个下马威,让她害怕,再让她以为只有自己是可信之人。
如此恐怕那张嬷嬷自己在贾府也不好过,才会想出这么个另攀高枝的办法。
内宅里的女人心思百转千回,即便是卫赋兰略有耳闻,昨夜管中窥豹,亦足以令他唏嘘不已。
他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里间,不知她可能应付得来?
里间榻上发出微弱的声响,被褥里的人动了动,卫赋兰立马收回视线,继续正襟危坐。
又等了半晌,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好像方才的声响是他的错觉。
卫赋兰转动眼珠,瞟向榻上。
榻上床幔层叠,映出一个平躺着的身影,盖着被褥,没有动静。
她是醒着的,她的眼睛半睁着,无波无澜地望向虚空。
她在想什么?
卫赋兰有些不是滋味,好像那几层床幔忽然将林黛玉隔去了另外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她很孤独。
他没来由地想打破这种平静。
“汪汪”
该死的,他烦死自己只能发出“汪汪”的声音了。
“汪”了几声,榻上的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卫赋兰扫了眼舱内,跳下小凳,用嘴咬着舷窗前的帘子,“唰”一下拉了开来。
两边窗帘都被拉开,阴暗的室内霎时侵入日光,两束光线从窗外透进来,交叉成暗中一抹亮景。
拉帘子的声音总算惊动了林黛玉,她撑起身,看见屏风外的光,还有地上一团模糊的影子。
雪雁亦被吵醒,攒着一股起床气正待发作,走出外间,看见一只雪白的狗,沐浴在阳光下,还正儿八经地坐在小凳上,忍俊不禁道:
“怎么?小白犬?你这是要扮狗中君子吗?”
卫赋兰睨她一眼,昂首挺胸,一动不动。
林黛玉穿戴好,从雪雁身后走出来,看了看他,转身拉上半边窗帘,“日头正盛,这样晒着,没事么?”
雪雁道:“姑娘,你看它像不像在向我们献殷勤?你看!它翘尾巴了!它好像能听懂我们说话!”
雪雁的兴奋都写在了脸上,林黛玉依旧表情淡淡的。
见她走回里间,卫赋兰赶忙从凳上下来,隔着小段距离端坐在阴影里,继续向林黛玉甩尾巴。
雪雁跟在后面道:“姑娘,它好像在讨好你。”
自这日起,林黛玉好像长了尾巴,这尾巴叫卫赋兰。
张嬷嬷的突然到访,搅了林黛玉赶狗下船的打算。
船继续北上,不会再停靠,无论林黛玉愿不愿意,入京之前她们都只能带着这条狗了。
除非把他扔到水里喂鱼。
这等残忍的事情林黛玉自然想都不会想,但不妨碍她把狗扔得远远地。
因为这狗实在是太闹腾了。
对林黛玉来说,闹腾即是指,不让她安生,不让她好过。
林黛玉整日待在舱里,便也整日待在卫赋兰的眼皮子底下。
就这么大点地方,那狗还要时时跟着她,看着她,这让林黛玉非常不自在。
即便四下安静,她捧着平日最爱看的书,也看不进去。
于是她咬咬唇,放下书,在雪雁诧异的目光下,伸直手臂,歪着身子把卫赋兰塞进了箱子里。
雪雁在另一边的小桌上正叼着个馒头,见此奇景,嘴巴张大,馒头“咚”一声掉回碗里。
做完这一切的林黛玉视而不见,神情淡然地走到水盆边净手,然后靠在榻上继续看书。
只分给雪雁一眼,让她去换水。
卫赋兰在黑黢黢的箱子里,茫然,委屈。
他只是远远地瞧她……手上的书,顺便看看她是否安好罢了。
怎么就得罪林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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