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下回张嬷嬷再要来,还是让我接着打发走罢。”
雪雁原本不敢提这茬,观望了几日,见林黛玉面色好些,又怕张嬷嬷再来扰人清净,才不得不说。
“先前那样儿实在是让人担心。”
林黛玉笑道:“我也没有那么脆弱,一两次晚睡有什么的?况且你也知道,我何曾又睡得早了?”
雪雁心里一疼,“我知道姑娘时常忧思,夜里睡不安稳,但是我也不单指这个。”
林黛玉放下书,看着她。
“姑娘明知道那张嬷嬷是个没好心肠的,为何还跟她说那么多话,莫非姑娘还与她虚与委蛇起来了?”雪雁走上去,蹲在榻边。
又是一声轻笑,“雪雁了不得,还知道虚与委蛇了。”
“哎呀,姑娘,我是认真在担心你!”
“倒不是与她虚与委蛇,起初只是顺着她的话,看看她到底想让我知道什么。后来……”
林黛玉叹了口气,神情变得寂寥,“后来听她提起母亲的往事,便想多了解一些。”
舱内久久静默,低低的啜泣声在空中散开,分不清是雪雁的,还是林黛玉的。
箱内的卫赋兰暗道不好,怎么又伤心起来了?
他这几日跟着林黛玉,就是为了扰她心思,防止她多想。
岂不知多思劳神?
卫赋兰顶开箱盖跳出来,刚绕过屏风,便听见“咚咚”两声,有人敲门。
“林姑娘可起了?老身来看看姑娘。”
又是这个老家伙!
卫赋兰鼻子喘出一口气,“嗖”地溜到床底。
林黛玉和雪雁来不及理他,互相擦掉眼泪,雪雁忙去开门,林黛玉则取下头钗,躺回褥子里。
“吱嘎”一声,门开了。
雪雁伸了个懒腰,把张嬷嬷阻在门外。
“嬷嬷,姑娘身子又不大好了,近日就免了问安罢你望什么呢?”
“既如此,我就不叨扰姑娘了,雪雁,我只问你,”张嬷嬷往里瞅了一眼,拉出雪雁,掩上门,低声道:“你是不是偷偷带了不干净的东西?”
卫赋兰听着外面的说话声,心里咯噔一下。
这声音是刻意压低的,林黛玉听不见,但卫赋兰听得清清楚楚。
雪雁呼吸一紧,手指微蜷,反问:“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别在我跟前装,早先看见你们舱里有白色的毛发,前儿又听见狗叫,你说是什么?姑娘身子这样弱,你还把一条野狗带上来,你安的什么心?还不赶紧把狗丢出来!”
昏暗的床底,卫赋兰伸出一只爪子,捻起光亮下的两根白毛,暗暗叹了口气。
他不相信这张嬷嬷一把年纪了,还有闲情逸致,去翻林黛玉客舱里倒出去的垃圾。
但舱里每日都有小丫头进来洒扫,难免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比如偶尔掉的狗毛
虽然雪雁曾叮嘱过,只管打扫,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一概不许对外说。
可是放眼整个船队,只有雪雁和另一个舱的王嬷嬷,是林黛玉自带的,其他人都来自贾家,听惯了张嬷嬷的吩咐,又怎么会向着一个前途未卜的孤女呢?
然而此时想通这些于事无补,张嬷嬷既然前来讨要,必是要赶他下去喂鱼了。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要回去服侍姑娘了,嬷嬷走好。”
“啪”的一声,雪雁再次将张嬷嬷拍在了门外。
“雪雁,你迟早”张嬷嬷的咒骂声消失在门外,卫赋兰却周身泛起寒意。
不止因为他曾经落水而亡,还因为
卫赋兰看着这个朝床榻焦急奔跑过来的丫头,忽然没来由地为她感到担忧。
正如林黛玉曾言,锋芒太过,会招人嫉恨啊。
雪雁无暇理会自己是否惹恼了张嬷嬷,她急急忙忙跑回里间,把张嬷嬷说的话都一五一十告诉了林黛玉。
林黛玉默了一会,淡声道:“既然发现了,找个机会,送它下船罢,只别让张嬷嬷伤着它便是了。”
卫赋兰滚出床底,跑到屏风外抖了抖身上的灰。
林黛玉这个反应,他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他一边用力甩毛,略灰心,一边又惊讶于自己竟然都能摸清楚林黛玉的脾气了。
最不平的却是雪雁。
她眼里瞬间淌下泪来,“我以为这些天,姑娘也有感情了呢。”
“感情?”林黛玉反而感到有些好笑,“它与我们一路,原本就是我们累了它,如今天意要它去往别处,我自当”
林黛玉话未说完,瞥见屏风外一团影子,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她一向也当万物有灵,但从没见过别的生灵对她的话起什么反应。
然而当她看过去,隔着这层屏风,朦朦胧胧的,她却好像看见它的眼睛里,竟写满了委屈。
卫赋兰当然委屈,委屈得紧。
忙活了这许久,生平第一次上赶着讨好别人,结果还是要被扔下船么?
那还怎么去京城?
他不仅委屈,他还很烦躁。
可是又不能对林黛玉发脾气,他闷闷地自个儿爬回了箱子里,箱子里的东西早在雪雁刚发现他时,就都被搬了出来。
雪雁还给他铺了几条柔软的手帕。
现在这里面又宽敞又温暖。
卫赋兰翻了个身,躺在里面,暗道:雪雁,真是个好姑娘。
不像你主子,绝情!
烦归烦,却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卫赋兰翻来覆去好半天,总算按捺下多余的情绪,开始盘算接下来的行动。
虽林黛玉不愿杀生,但张嬷嬷未必就肯为一条狗停船,更可能的结果是他们会把他关起来,要么让他自生自灭,要么等到了京城再做处置。
如果溜出舱去,反而会被当作来路不明的野狗,处境更加危险。
卫赋兰或许没有想起来自己的的确确就是一条野狗,经过一番权衡,他决定先按兵不动。
箱子里被黑暗笼罩,感受不到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箱盖被人打开,卫赋兰看见雪雁的脸。
雪雁提着一个食盒,看起来格外精致。
卫赋兰这灵敏的狗鼻子,连食盒里是三菜一汤都能闻出来,他爬起来探出头,拱了拱盒子。
心情复杂。
雪雁这丫头终于懂事了,但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往常她来喂食,都是端着一碗米饭,饭上再浇点菜,今日这般郑重,倒让卫赋兰觉得自己好像在吃断头饭。
雪雁打开食盒,把三菜一汤就地放好。
卫赋兰端坐起来,勾下脑袋,欣然享用。
算了算了,天要下雨,狗不如人,还是吃饱了再说。
雪雁轻哼一声,怨怪道:“是不是谁给你吃的,你就跟谁走啊?枉我跟姑娘对你这么好,你知不知道你就要被送走了啊?就知道吃!”
虽如此说,雪雁还是把一碟菜推近他面前。
卫赋兰吞下一口饭,向里间望去,此时天色已暗,却没见到林黛玉的身影。
他歪着脑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雪雁。
大眼瞪小眼了半晌,雪雁方似反应过来。
“嘿,难道你这狗真通人性?”
她撇撇嘴,“你想问姑娘吗?她出去了,张嬷嬷想把你扔江里去呢,姑娘不同意,让我回来看着你,别不小心被人给扔了。”
话音刚落,卫赋兰看向雪雁身后,眼睛瞪得更圆。
两个梳双环髻的丫头进了客舱,越过她们远远向外看去,甲板上还规规矩矩站着两个小厮。
小厮虽离得远,却是没见过。
而进来的这俩丫头看上去都比雪雁要高,其中一个对雪雁道:“雪雁姑娘,张嬷嬷让我们来送狗上路。”
雪雁一听,起身斥道:“姑娘还在那头跟张嬷嬷说话呢!你们又是哪儿钻出来的?”
这语气可谓非常不善了,俩丫头对视一眼,仍恭敬回话。
“张嬷嬷说了,林姑娘身子弱,船上也多是女子,一来,禁不得吓,二来,听说南方此前曾有疫病流行,万一这狗……”
雪雁气得发笑,“疫病?那都哪辈子的事了?”
卫赋兰听到此处,也是浑身发冷。
他早知道张嬷嬷跋扈,却万万没想到她竟如此不容得一条狗?
她跟狗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忽然,卫赋兰一个激灵,失手打翻了面前的碗。
他看向里间软榻,那是一个小姑娘日日起卧的地方,此时却空无一人。
他瞬间明白了。
哪是因为狗啊,根本就是为了林黛玉。
却并非是为林黛玉的病体,张嬷嬷真正要做的,恐怕是诛心。
便如那夜她亲口所说,贾府蝇营狗苟,是非繁多,她搞这一出,就是要雪雁,要林黛玉亲眼看看这第一场微不足道的风刀霜剑!
卫赋兰想起林黛玉曾说过:
他是被她们所累。
难道林黛玉早看出来了?所以才一定要把他赶下船?
容不得卫赋兰深想,两个丫头已经走过来,一个挡着雪雁,一个出手抓他。
雪雁一惊,和那丫头推搡起来,大声嚷道:“你们做什么?你们要害人!我家姑娘呢?我家姑娘呢!”
她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以往在林府,人人都敬着远着她,可是一出扬州,这些人好像都变了脸。
卫赋兰自然不会轻易被抓,他在舱内四处奔逃,上蹿下跳。
舱内一时混乱起来,引来了更多的人。
忽然有人惊呼“这狗伤人啦!大家小心!”
卫赋兰行动微滞,低头看去,右爪上赫然染了一抹不起眼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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