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梳着双环髻的丫头捂着手背退至舱门外,指缝间隐隐可见一道血痕。
这是他第一次误伤人,卫赋兰循着血腥味看去,便也看见了闻声而来的那些人眼中的惊恐和嫌恶。
微一愣神,黑暗铺天盖地,将他压倒在地。
几个丫头情急之下,竟扯下舱里的帘账,把他网在了里面。
卫赋兰也懒得挣扎了,他耸耸鼻子,闻到一股熟悉的淡淡药香。
这几日并未见到林黛玉有喝药,但这香味却好像她与生俱来似的。
他趴在里面,任她们把他裹起来拖走。
到底是林姑娘的东西,可不能破坏了。
少倾,一行人总算停下来,他好像是被带到了甲板上,卫赋兰听见风吹打江面的声音,还有许多向他围过来的脚步声,以及雪雁的哭声。
那丫头已经哭得语无伦次,声音破碎,卫赋兰来来回回只听清“姑娘”两个字,心道:
别麻烦你家姑娘了,等我走了,你俩好好回家。
他倒在地上,被一点点踢向某个方向。
这是要把他推到江里了,卫赋兰舒展四肢,回忆起府里曾经养的一条狗。
那狗当时在水里怎么游的来着?现在他要学它了。
不知从这里落水,能不能划到岸边?
“张嬷嬷,那就交给你了,别让它出来伤人。”
只听声音便能立刻想到一个纤弱的身影,卫赋兰忽地竖起耳朵,在一众嘈杂声中捕捉到细弱的谈话声。
是林黛玉和张嬷嬷?
这谈话声很轻,不是因为她们说得轻,而是因为她们离得远。
卫赋兰暗自啧了一声,林黛玉果然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他都被绑到甲板上,快被扔下去了,林黛玉却远远地在另一端,不慌不忙的和张嬷嬷周旋。
他没有再滚动了,有人从地上把他抬了起来。
她又一次不动声色地救了他。
这会让一个四尺男儿感到难为情,幸好卫赋兰现在只是一条狗,这种难为情只在他脑子里闪过一瞬,他便被抬去了杂物舱,再次进了箱子。
只是,这次的箱子里,再没有雪雁铺的手帕,空气里也没有淡淡的药香了。
杂物舱里堆的多是废弃杂物,尘网联结,幽暗不知岁月。
卫赋兰被关在狭小的箱子里,靠着顶上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和雪雁隔三差五的接济,勉强维持生机。
雪雁大约真以为他能通人性,每回来看他,无不大吐苦水,由此,卫赋兰也能推测出他被关押的始末。
林黛玉是借了亡母之名,奉劝张嬷嬷不要妄造杀业,这才免了他被喂鱼的命运。
但同时也应允,待抵达京城,便将狗交给张嬷嬷处置,她不会过问,更无意带去贾府。
雪雁自知她家小姐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却始终想不明白,既然要救,为何不一救到底?
“死在京城,和死在江里,有什么不同?”雪雁将饭菜悉数倒进洞里,兀自纳闷道。
没有人回答她,在这个狭窄的空间,只有狗嚼饭的声音清晰可闻。
卫赋兰饿了几天,吃得可谓是狼吞虎咽,还好这等情状不会被林黛玉看见,否则他辛辛苦苦打造的干净又乖顺的形象岂不是轰然坍塌了?
他虽埋首饭食,脑子却转得飞快。
他一早就明白,莫要把林黛玉当作那浅陋之人,她亦不会行缘木求鱼之事。
江上一叶孤舟,方寸之地,怎能与京城的阜盛人烟相比?
在船上,他怎么躲都是个死,可是一到京城,下了船就不一样了。
码头人流如织,他四条腿又没被绑,难道还不会跑吗?
卫赋兰喉中泄出一声轻吠,林黛玉是算准了他会跑的罢!
三个月悠悠而过,林黛玉披着厚厚的毛绒大氅,站在船头,遥遥望向对面的烟火。
登船北上时,还是秋风凉爽的天儿,如今已是北风忽紧,再晚些时日,恐怕江面就要结冰了。
她没来由地恍惚起来,扬州的年少时光,那些记忆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十分遥远。
她看着水雾朦胧的京城一隅,京城也在看她。
雪雁从身后走来,递给她一个手炉,“转过身就不见了,”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前方,“姑娘看什么呢?快到了吗?”
“嗯。”
雪雁看得出神,“京城可真大啊,比我们扬州大多了。贾府在哪呢?”指着一个方向,“是不是那儿?”
林黛玉“噗嗤”笑道:“急什么,蠢丫头,一会儿就见到了。”
“姑娘,我不急,可是,我们真的要跟它说再见了吗?”
雪雁指的便是那只不令人省心的狗了,眼看即将到达京城,林黛玉昨晚特地纡尊去杂物舱与他道别,雪雁打开箱子,然而那狗就是躲里面不出来。
直气得雪雁踹了他好几脚。
“它可不是寻常的牲畜,”林黛玉默了默,展出一个笑颜,“往后山高水长,便祝它余生长健,莫要被人吃了去罢。”
说话间,船已靠岸。
荣国府的软轿车辆已在码头久侯,张嬷嬷、王嬷嬷及随行诸人也都拾掇妥当,分列在侧。
雪雁扶着林黛玉下船时,张嬷嬷疾行上来,紧贴着她,没走几步,便有荣府打发来迎接的几个婆子前来福礼。
林黛玉亦一一回礼。
一个婆子打起轿帘,请林黛玉上轿。
林黛玉跨出一步,顿了顿,转身看向来时的船只。
婆子问道:“姑娘有东西落在船上么?”
林黛玉摇了摇头,扫过一旁,却见方才还兴冲冲跟着她的张嬷嬷不知何时已落在了后面。
她又看向另一边,慢声问道:“王嬷嬷,自离开扬州便再没见过你,可还安好?”
王嬷嬷是林黛玉自带来的,即便登船后她从未主动找过王嬷嬷,但听说她病了,王嬷嬷按理也应来探望探望?可是这么久了,只在这会儿见了一面。
听说王嬷嬷当时和张嬷嬷在一个舱,不知其中可有因由。
王嬷嬷双手笼在袖子里,低下头,讪讪道:“得了场风寒,不碍事,难为姑娘还想着我,姑娘自己也要多保重才是。”
林黛玉点点头,坐上轿子。
林黛玉在轿前说会话的功夫,落在后面的张嬷嬷正盘算着卖狗。
她命几个丫头把狗裹在破布里带下来,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两人合计着把狗卖了,捞得几个铜板,那也是钱啊。
卫赋兰一听,另外那个声音粗狂的,不就是孙乙么!
原来这孙乙是张嬷嬷的儿子。
他之前从未往深处想过这些,一时间似被打通了各种关窍,阳谋阴谋纷至沓来,搅在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嘱咐完儿子,张嬷嬷便去找荣府的车马,孙乙往人少的地方走了两步,扯开破布往里看,卫赋兰正攒了一堆火气没处撒,见一束光打下来,眯了眯眼,铆足了劲往光圈里窜。
这通了人性的狗,疯起来比那些尚未开智的畜生更令人难以招架。
他会跑会跳会躲,会挠人咬人,更重要的是,他还能找靶子。
孙乙在卫赋兰跳出来的时候就被抓伤了眼皮,此情景和数月前在林府门前的一出颇为相似。
孙乙在后边叫骂追赶不及,见那狗径直跑往荣府的轿子,惊得喊道:“小心!狗钻进来了!”
荣府的奴仆自然不会怕一条狗,但在人多的地方,一声没头没尾的惊呼也难免会引起骚乱。
一行轿子均已上路,轿夫们正犹豫着是否停轿,便听见后面传来一老妪的惨叫。
林黛玉听见这声音,微讶,转过半个身子,从纱窗向后瞧去,只见张嬷嬷倒在地上,旁边闪过一团灰白的影子。
轿夫们见狗冲撞了人,纷纷停轿,孙乙追在后面,只当这狗舍不得富贵,要追着林黛玉,刚抄起家伙,却见它转了个方向,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几个婆子下轿去看倒在地上的张嬷嬷,忙问:“咬到哪儿了?”
张嬷嬷连声“哎哟”,“脚崴了!脚崴了!疼死我了!”
众人看去,她身上并无被咬抓伤痕迹,只是衣裳后面撕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也不知这狗是咬人误咬到了衣服上,还是想扯着她的衣摆,好让她硬生生地摔一跤呢?
另一边。
出了口恶气的卫赋兰并没有好到哪去。
他在逃跑的路上,只觉得狗生艰难。
从前他称赞京城治安严明,百姓得以安居,而今他成了因扰乱治安而被捕杀的对象。
在扬州,如果运气好,一条无主的狗,或许也可以拥有在街头优哉游哉溜达的自由。
但在京城,运气好点,是被当街砍杀,运气差点,是被慢慢打死。
卫赋兰不愿屈服于这样的结局,于是他死命狂奔,一路奔到了永安侯府。
卫老太爷因早年有扶日之功,曾一度官至宰相,是实打实的两朝元老。其死后,又被当今圣上追封为永安侯。
护城禁军昼夜巡逻,矜矜业业,不会因为一只狗可怜而绕过他,更不会为一只狗而得罪权贵。
卫赋兰在侯府门前跑了一圈,便没有禁军来追他了。
因为侯府的人自会料理。
卫赋兰贸然跑过来,也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脑袋上挨了一棍,血糊了半只眼睛。
顶着这个模样,在旁边的树丛里等了三日。
等云招,等三弟,等管家,甚至等父亲,他在几道门间来回跑。
谁都好。
如果能认出他,谁来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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