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凉亭中,几位妃嫔、公主正品茶。
一位头戴金步摇,生得虎头虎脑,面圆鼻圆的女孩儿是众星拱月的存在。
这位是太后的外孙女平息公主,因母亲早逝,自幼养在太后身边,备受宠爱,也养成了刁蛮任性的脾气。
“这位安贤王妃还真是好大的派头,这个时辰了,也不见她进宫拜见一下祖母。”平息公主阴阳怪气道。
“那位娘娘,小的见过了。”一中年宫女谄媚地为平息公主捏肩捶腿,“她啊,一塞外长大的野孩子,举止笨拙,言谈粗俗,哪里比得上我们平息公主一根头发丝?”
其他女眷也纷纷附和起来,“就是就是,若不是圣上赐婚,安贤王又怎么会娶这样一女子成婚?”
这话让这位平息公主很是受用,眉梢舒展,从琉璃盏中挑了只红樱桃放入口中。
她心系表哥贺玉谨已久,奈何我心照明月,明月照沟渠。贺玉谨迟迟不肯向圣上提亲,这才让这个塞外蛮族女子钻了空子。
这日一同进宫品茶的,还有南郡王真正的掌上明珠楚香儿。
作为小郡主,楚玉儿是有远大志向的。
她的志向不是做一个王妃,而是进入东宫,成为如今皇后娘娘这般人物。
这个贺玉谨虽然样貌、才学以及品行都是极好的,但他生母只是一个普通妃嫔,又很早就过世,基本上是被抱养在皇后娘娘身边,比不得嫡出的太子贺璋。
所以当时圣上赐婚,她是说什么都不肯的,在家里哭闹了好几日,南郡王心软,见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难过,这才把楚双香接了回来。
一码事归一码事。
贺玉谨虽然是她不要的东西,但现在楚双香得到了,她又看不过眼。
最好是贺玉谨一边对自己念念不忘,一边对楚双香冷言冷语才好。
“也不能这么说,”楚香儿假惺惺地说道:“我这般出生是天意,这位安贤王妃也不想有这般出生吧。”
皇后娘娘自然听得出平息公主言外之意,她也非世家出生,但与圣上情比金坚,她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水,道:“玉谨怎么还没到?”
话音刚落,便听太监通报,说安贤王、安贤王妃到。
几位公主、郡主立刻匆匆起身行礼。
平息公主头埋下去,又抬头偷看,瞥见贺玉谨今日一身朝服,实在是俊气逼人,心中更是荡漾,这么好的男子,怎么就被赐婚给别人了呢?
紧接着,又瞧着被贺玉谨护在身后的女孩儿,一见,又是一愣。
楚玉儿再次见到自己的胞妹,比平息公主更为诧异,伏地行礼的手指尖几乎要扎进了肉里。
对于自己这个所谓同父异母的妹妹,楚玉儿打心底是看不起的。
楚双香被接到府中之后,她也连正眼都很少瞧她。
她记得楚双香刚来南郡王府时,穿了身红彤彤的短款劲装,脚上踩着的是一双黑色短靴,小腿收得又紧又直,一头蓬松的黑色长发编了一圈细辫子,额前挂了一串五颜六色的珠子,走路时叮当作响。
她一见便不屑。
这个楚双香,实在没有楚城女儿的样子,太野。
大抵是男人这辈子梦寐以求的是这三件事——升官、发财、死老婆,故而很怕自己娶了个能长命的姑娘。
所以楚城的女孩儿都以瘦为美,娇滴滴的,柔软如垂杨柳,最喜一张小脸涂得雪白,嘴唇也不得见血色,走一步,要捂着胸口喘上三口气,活不过十八的病恹恹模样,最受欢迎。
可楚双香就不是,她一看就很健康,晒久了那塞外的烈火骄阳的黑亮的眼睛生机勃勃,里头充满着的,是无尽旺盛的生命力。
但这双眼睛没亮几日,就渐渐熄灭了。
楚双香在南郡王府时,处处得看人脸色,多半得低着头,将那双眼睛小心翼翼的藏起来,不惹父亲、母亲、哥哥、弟弟还有她的不快。
现在这双眼睛的神采,似乎重新被擦亮。
她穿着一身藕色粉裙,脸颊白似霜雪,形若鹅蛋,双颊上丰腴微消,饱满红润,鼻梁又比一般女孩儿高挺,给这张温和的脸添了几分精致,那一头黑如乌云的青丝梳作了夫人头,稚气未脱,娇憨中又添了几分妩媚动人。
这哪里是那些嚼舌根老宫女们口中的“相貌平平”?
光是这张脸,别说在场的,就连整个楚域都不见得有女子比得上。
更不用说贺玉谨还护她护得不得了,就连这几步阶梯,却还要在耳边私语,像是在叮嘱什么,简直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疼爱到无以复加。
一想到这铁汉柔情本该是自己的,这让楚玉儿如刺扎进了肉里,不悦地扭过头去。
“让本宫瞧瞧。”皇后神情和蔼地冲楚双香招了招手。
楚双香乖巧地过去,一步一稳,认认真真、规规矩矩地给皇后娘娘行了个礼。
皇后瞧了瞧楚双香,到了她这个年龄,看人已不看皮肉,而看骨头。这女孩儿面相生得好,五官大气端正,目光又温婉柔和。她素来觉得贺玉谨的脾性肃杀刚直,至刚易折,这生定不会平顺,但现在娶了这姑娘为妻,若能以柔克刚,化解掉贺玉谨身上的煞气,也是天赐福分了。
“甚好,甚好。”皇后微笑道。
几位女眷继续说笑,贺玉谨却在原地不走。
一屋女人,就贺玉谨这么一个大男人站在中间,扎眼得很。
皇后娘娘看不过去,转头对贺玉谨说:“玉谨,本宫这儿可没你事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贺玉谨撩起单薄的眼皮,慵懒地眯了一下,说:“我酉时过来。”
“酉时?”皇后娘娘好笑道:“现在都未时了,你是只许双香在我这儿坐一个时辰啊?”
“嗯。”贺玉谨拱拱手,却不改口。
皇后娘娘知道贺玉谨那脾气,笑笑,说:“好了好了,我晓得你们新婚燕尔,是一会儿都舍不得分开,我就借双香一个钟头,马上就还给你。你父皇已等你好久了,还不快走?”
贺玉谨扫了楚双香一眼。
楚双香心里一紧,旁人不知道,可她心里清楚,贺玉谨不肯让她在这儿多留,可不是什么舍不得。只是怕她多说多错,惹出点什么祸事给他添麻烦。
虽然如此,现在贺玉谨要走,楚双香还是更想跟着贺玉谨一起走。毕竟在坐的其他人看起来比贺玉谨可怕多了,就比如她姐楚玉儿。
她望向贺玉谨走出的背影,贺玉谨行至半途,突然像察觉到了她目光,停了下来,回过头精准地捕捉到她的目光,一双凤眼微微一眯,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走了下去。
殿里,金色的帷幔重重叠叠,一只红色香炉里燃着上好的龙涎香。
据说龙涎香是其实是一种猛兽的排泄物,原本奇丑无比,但当它稀释百倍后,便会散发出异香。
“咳咳咳,”帷幔后传来一阵沙哑的咳嗽,“门外是谁到了?”
太监尖着嗓子汇报道:“回皇上,是安贤王到了。”
帷幔间探出了一只骨瘦嶙峋的手,这只手乍一看只见骨头,不见皮肉,细看方知是那血肉太薄,干瘪的人皮便直接附着在骨头上了。手很快垂了下去,又因咳嗽而扭曲成一禽爪的形状。
“哦?让他进来。”奄奄一息的老皇帝说。
由老太监领着,贺玉谨进入了大殿的深处。
在宫女的扶持下,皇帝老头在床榻上坐了起来,服下一把纽扣大小的丹药,继续咳嗽着说:“玉谨,今日是你大婚第一天,怎么刚下了朝,就又回来了?”
贺玉谨行礼,垂眸道:“儿臣望父皇再议西南赈灾一事。”
皇帝老头面色微变。
贺玉谨:“流民已经一日比一日多,已有生病的游民在城外聚集,但不得进入楚域,还请父皇开恩,在楚城外安排赈灾点”
皇帝老头蹙眉道:“已决定之事,不要五次三番再提,此乃大忌!”
大厅中一片寂静。
平复瘟疫,这是庇护一方百姓的使命,更是日后立威信、建功勋的好踏板。
这块肥肉,当然要给自己最中意的儿子。
贺玉谨比贺璋聪慧、勤奋,这让他隐隐有所忌惮。
他每日吞食丹药,可不是只为活短短五六十年的。他想长命百岁,活百年千年,相比之下各方面都平庸无能的贺璋他才能摆布的住。
皇帝老头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说:“真是天灾啊。我见不得这些可怜的灾民,让贺璋尽快将这些人弄到别处去吧。”
太监捏着嗓子说:“圣上真是大善人!见不得百姓受苦!百姓有您这样圣明的君主,实乃大幸!大幸!”
贺玉谨冷着脸,心肠太软,见不得流民,就将他们全驱逐出去仍他们活活饿死,百姓能有这样的君主,是幸?
“难得你进宫,”服过丹药后,皇上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溢出不正常的诡异的红润光泽,“就陪我出去走走吧。”
贺玉谨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是。”
楚双香入座后,皇后问了她不少塞外事。
楚双香就给皇后讲姆妈总讲给她听的事。皇后娘娘听得心向神往,感慨道:“以前听闻塞外草绿马肥,还以为是戏言,没想到是当真如此。”
眼看着皇后心思全偏到楚双香那头去了,平息公主十分不快,但也插不进嘴,只能在一旁生闷气。
楚玉儿看在眼里,心思一动,有了主意。
她对平息公主耳语一番,平息公主一听,皱眉,“此话当真?”
“当真。”楚玉儿保证道。
平息公主心中一喜,顿时又来了劲儿,笑盈盈地对皇后说道:“姑妈,今日我们姐妹几个都在,不如我们各自为姑妈赋诗一首助兴?”
楚玉儿也道:“是呀,比干坐着要有意思。”
娴妃拍手道:“甚好甚好!”
一说要写诗,楚双香一愣,脸渐渐红了起来,默默在桌下握紧了手。
说来有些好笑,她并不识字。塞外游牧为生,尚武不尚文,整日坐着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在他们看来是病秧子才做的事。
回回品茶,最后都要赋诗,这几位女眷心思并没有放在学艺上,天赋也不佳,写出来的诗,顶多只能私下传阅,上不得台面。皇后娘娘早就觉得无趣至极,但她今日也乏了,懒得多言,摆了摆手,由她们去。
平息公主连忙要人研墨,将教书先生教她的诗句默了下来,然后朗声念给皇后听,“我这首诗写的是雪,您听——一场大雪地上白,鸟画树叶鹿画梅,忽如一夜晚风至,不见树叶不见花。”
平息公主说:“我这首诗是写冬风的。一夜冬风,吹平雪中动物留的脚印。”
娴妃娘娘道:“真是首好诗呀!”
其他说得上话的婢女也纷纷附和:“公主才情绝艳!”
平息公主座位旁便是楚双香。平息公主展示完自己的诗作,皇后娘娘自然而然地问到了楚双香:“双香,你的诗作呢?”
皇后娘娘和颜悦色,“我……”楚双香还没回话,平息公主就插进来嘴,幸灾乐祸道:“呀,安贤王妃不会是不会写诗吧?呵呵,这可真闹笑话了。我表哥可是楚域三大才子,王妃娘娘竟然不会做诗?”
刚刚楚玉儿跟她咬耳朵的内容就是这个,原来这个野蛮女子连字都不认得。
一桌所有人都望向楚双香。
世人多对塞外人有偏见,这桩婚事本就不被看好,要不是圣上为了助贺璋铲除异己,乱点了这个鸳鸯谱,贺玉谨是决计不会娶楚双香的。
楚玉儿突然走了出来,在皇后娘娘面前跪下行礼,道:“皇后娘娘,我妹妹别说写诗,就连字都不识,这般粗俗野蛮,冲撞了娘娘实在冒犯,由我这个做姐姐的来为她作一首,还望皇后娘娘不要责罚。”
说罢,她站了起来,走一步,念一句,五步走完,刚好做成一首。
“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落泪清。晚来风势何看取?故应难看一华发。”
“好诗啊!”
“好诗啊好诗啊!”
“呵呵,你们不是亲姐妹吧?不然怎么会差这么多?”平息公主讥讽道。
楚玉儿出够了风头,颇为得意。
她口口声声说要为妹妹做诗,实则是狠踩了楚双香一脚,又往自己脸上贴了金。
若她不开这个口,在座的顶多以为安贤王妃才疏学浅,不会作诗,现在她这么一嚷嚷,所有人都知道楚双香是目不识丁了。
“玉儿这首诗,倒是不错。”皇后听完微微颔首,拾了只茶杯在手中摩挲,道:“但你这诗句里,又是落泪,又是晚风,悲苦了点。你是皇家的金枝玉叶,若你都觉得苦,这全天下人、全天下女人,就没有不苦的了。”
皇后这话本意是说楚玉儿无病呻吟,但她说得婉约,楚玉儿也就没听明白,还以为是在夸自己才情是金枝玉叶,十分陶醉,“谢皇后娘娘夸赞。”
平息公主看向了楚双香,故意说:“你不识字,总会说话吧?既然会说话,做首打油诗呗!不然你一闷葫芦似的坐在那里,怪扫兴的。”
说完,她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引得其他女眷也捂嘴偷笑。
皇后娘娘宽宏大量,对楚双香说:“术业有专攻,如果不会,倒也不必勉强。”
“皇后娘娘,”这时一直不言不语地楚双香突然说话了。
她走下坐塌,不卑不亢地行礼,道:“我虽不会做诗,但我能用别的方式为茶宴助兴。”
皇后娘娘扬眉,她正嫌这场宴会又无趣乏味,兴趣盎然地问:“说来听听。”
楚双香说:“娘娘在这里看便是了。”
她走出凉亭,今早曾有几名皇子在后院练习齐射,立在湖畔的箭靶还未撤,几匹御马栓在马槽里吃草。
她对伺马的侍卫说了几句什么。
那侍卫面露难色,但碍于楚双香身份地位,又不得不听,犹犹豫豫地将手中那匹黑头大马的马龙头递给了楚双香。
侍卫:“娘娘,这马性子烈,万万小心。”
楚双香接过马龙头,那马立刻前蹄刨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奋力挣扎了起来。
楚双香个头刚到马脖子那儿,却也不怕,眼睛越来越亮。
她嘴唇勾笑,伸手捋了捋马鬃,拍了拍马耳朵,又对马儿说了些什么,然后牵着马缓缓往空地走去。
“她想干嘛???”
“她在干嘛呢???”
“她到底想干嘛???”
凉亭内一众女眷眼睛都瞪圆了。
只见楚双香牵着那马儿,不紧不慢地在空地走了三圈。
走第一圈时,那马儿还时不时不肯动,赖在原地喘气撩蹄子。
到了第二圈,马儿虽然不情不愿,但已经乖乖地跟着楚双香走,马尾还一甩一甩,不像骏马,倒像小狗了。
到了第三圈,楚双香突然一个翻身上马,扬手便从武架上取了弓箭。
马儿飞驰,尘埃连天,她抬手眯眼,站在马背上对准靶心,“嗖嗖嗖”,连射三箭,三根红缨箭接连飞出,箭箭直入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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