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玄明失声叫道:“师兄!”
一时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不知该先说哪句,他脚步定在原地,似有千钧之重。
仪晚阳看见他们二人,却仿佛是好客的主人家,很热情地招呼起来:“来了?便进来坐坐吧。”
李十七与付玄明跟着他进了主殿,这是李十七六年以来除了自己的卧房最熟悉的地方,虽然称为殿,但里头布置与富丽堂皇全然无关,看着其实像是书房。付玄明死死盯着墙上那幅山水画,呼吸越发不稳。
仪晚阳回过身来,还什么话都没说,却是付玄明双目赤红,连着上前几步,道:“师兄,当年的事,师父都已经告诉我。”
“师父他自认为欠了我父亲的,可师兄却没有欠我什么。剑主身死,认主的灵剑便与他再无关系,霄光曾是我父亲的剑,那也是过去很多年的事了。宝剑配英雄,它本也应该是你的。”
言罢,他将那剑鞘拍在桌前,毫不犹豫推向仪晚阳那一边。
“真是好久不见呀。”
仪晚阳并未看向在场任何一人,这话是对剑说的。剑一认定谁为主,除非那人身死都不会解除,从来都无比安静的霄光握在仪晚阳手里,竟自发地颤动起来,有如久别重逢的欣喜。
“霄光,唉,隔了这么多年看,果然还是一柄好剑。但我如今不大使剑了,要它无用。不如还是师弟你拿着吧。”
“师兄!”付玄明急道,“我……我自知不配,但待我登上武林盟主之位,不、我的意思是不论如何,我一定不惜代价保你。我付玄明发誓,终有一天要叫天下人知道,师兄你才是真正配得上霄光的无双剑神!你只要跟我回去,千错万错,都是因为我,我实在不愿意再看到你因为仇恨走向一条没有归途的死路了!”
“仇恨…?我有什么仇恨?”仪晚阳眨眨眼,道,“我没有恨你,也没有恨师父。不然,我不是早该和你们断绝关系?我下山,只是来看看人间风景。”
这话说得,倒像是仙人入世云游。
李十七很快明白,万千生灵在痛苦中挣扎的情态各自相异,这便是仪晚阳所谓的人间风景,而付玄明仍然没有听懂。
“不是的,师兄,不是的……我知你从前并非如此,你爱笑,喜欢蝴蝶,喜欢鸟儿,待我很好很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一切都是因为我啊!”
“可是,我现在和从前并无分别呀。我笑得难道少了?而且我还是喜欢那样活泼又容易掌控的小东西。”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李十七脸上停了停,果然又露出一个毫无阴翳的笑容,在这情景下简直叫人毛骨悚然,“师弟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可终究有十几年情分在。你来妨碍我做事,我不亲自杀你,岂非还是待你很好?当然,你若实在顽固不化,我也只好与你打了。”
付玄明一时语塞。
“从前在山上的时候,总是想知道山下是何光景。后来见了,新奇归新奇,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凡人的爱恨纠葛,我已经看过太多。”仪晚阳一手托腮道,“最初的几年最有趣,可如今我自己都能在脑子里推出千八百种悲欢离合,好无聊了。”
“不过,反正差不多也到时候了。”仪晚阳道,“目前我还没全准备好,还请二位在此处留宿一夜啦。明日我们再聊过,那时候才要给你们看不无聊的东西。”
“唔,还有,藏书阁我为你们开了。去换回来吧,你们两个长相气质都不同,各自顶着别人的脸,一作表情,毕竟还是很有些别扭的。”
言罢,他头也不回转过身去,伸手开了一道暗门,没等李十七付玄明二人有所反应便走进去,那暗门在眼前合上,殿内唯余死寂。
李十七道:“我去藏书阁再读一遍那书,可能还要些时间。你跟我一道还是自己呆着?”
“我……还请容我自己想想。”
“好。”
仪晚阳不知去向何处,李十七自己去了藏书阁,付玄明留在殿中。大约过去三四个时辰的功夫,李十七才回来,付玄明果然还站在主殿里,仿佛动也不曾动过。
他叹了口气,拍拍那人肩膀,对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头来。
李十七道:“时候应该也不早了,我带你去找个地方歇下吧。你且先睡一觉,明天去藏书阁换回身体。你师兄说有更精彩的等着,我料想不会是好事,且不要熬坏了我的身子。”
付玄明嗓音低哑道:“……若可以选,我还是不想杀他。”
“我知道。”
次日早晨,李十七醒来,付玄明早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
李十七带着人进了藏书阁,一面为昨日画了一半的阵法收尾,一面道:“时间紧迫,不敢保证靠谱。不过,这画在地上的大阵应该总归还是比我那日写在纸上的好用些,没道理那么仓促的能成,好好对待反而出事的。”
“我信你。”
他蹲在地上,抬头对付玄明道:“你站去这线的另一头,也学着我的样子放血。我重新读过那书,忽然有了其他感悟,那日这符咒藏在我袖中,也浸透了你的血。个中道理不细说了,反正你信我就照做。”
血液从手腕划开处流出,蜿蜒沿着画好的符文爬行。
“有些太静了。”李十七忽然道。
“……嗯。”
“你先前与我讲过许多,但我不大会讲故事。然而现在也没得选,只能委屈你听着了。”
“流火刀郑寺,五年前死的那个,你应该还记得。这事算是我做的,当时收到的命令就是杀了他。那年我十六岁,到他胸口那么高。”
“我在他常去的百花楼设了局,本想引他喝下毒酒…那时候毕竟年纪太小,做事不够周全,本意是看着他死了才好放心回去交差,没想到那家伙耳朵灵,听出了我的心跳声。”
“我与他交手实在太勉强,力道不如他,速度也只快一星半点。他那刀名作流火,两刃相持稍久,对手的兵器就如烙铁一般烫。我躲了几个回合,终究被他卡住破绽,刀就落在我头顶,便是不想对也得对,而这正是他最擅长的一招。那时候,我是真心以为自己要死了。”
“剑柄烫得像是在咬人,可我不敢放,剑一脱手就全完了。手被剑烧着也痛,骨头被那力道压碎也痛,汗水掉到眼睛里也痛,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那就是要死了的感觉。有一瞬间我都觉得,这样徒劳地负隅顽抗,不如干脆放手,这一辈子过得这样悲惨,早死未必不是好事。”
“就在这时候,一只冷冰冰的手从背后伸过来,与我一道握住了滚烫的剑。那手只不过比我的大一些,与郑寺这样的巨汉相比,看着简直不堪一击,可却仿佛有千钧之力,把我虎口都压裂的力道一瞬间就被抵掉。看见敌人眼睛里的恐惧,我才知道自己是真的活过来了。”
“是师兄?”
李十七点头:“是他。”
他低道:“这是仪晚阳第二次救我。这样的伤,他右手上也有一道。”
付玄明显现出罕有的动摇,他喃喃道:“…我真的不明白。一别十八年,分离的时光不觉已经快比相伴还要长,我好像已经不认识现在这个师兄。若当真不愿你死,为何要指给你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若想要害你,又为何最终舍身救你?”
“他做事有何原由,我又怎么知道。大概,因为我好用吧。”
李十七垂眸,付玄明用着他的躯壳,右手撑在地面上,可以看见从掌心爬过虎口一直到手背,留着很显眼的深颜色伤疤,哪怕过了五年,那伤的形状仍如一道正在燃烧的狰狞火焰。
“既然都过去了,其实不要再念着这些才好。这个故事只是讲来解闷,你听过便过吧。”
说话间,两道血液终于会合交融。二人目光相接,眼神中的情绪复杂难解,却都最终点了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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