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建元四年,惊蛰。
京都白秋水泮,碧桃花落。
一人松松挽起长发,斜插木槿簪,赤足挑起一串叮叮咚咚的水珠。风起,吹开他轻薄的长衫,露出一截白雪凝脂似的手臂。他勾嘴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官道。
一队兵马疾驰狂奔,披风猎猎,铁蹄尘土高扬。
忽然,为首一人大张双臂,猛地合十,大喝:“开!”
只见前路扭曲几下,突地撕开一个黑洞。
“乾元坤斗,日月解泰!”
兵马冲进黑洞,消失无踪。
“驾!驾!吁——”
碧桃花下的人微微侧过脸,长发滑落,越檀只看到他雪白的下巴。
越檀翻身下马,一甩黑披风,单膝跪下,沉声道:“燕王。”
大梁摄政燕亲王,徽礼。
徽礼起身,长衫飘动,赤足悬在落满碧桃的白秋水上。他浅灰的眸子在光下近乎透明,像极了又清又亮的月光。他眯起眼睛看着整齐跪成一排的人,细长的眼角一挑,就有点蛊惑人心的意思。
祸国殃民,大梁之害。越檀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但是。但是。不知想到什么,他眸光黯淡下去,嘴里泛起一阵苦涩。
“太后雍氏,”徽礼清冷的声音落下,“明日便会下旨流贬于本王,本王的身家性命全赖于你了。”
越檀抱拳,黑光甲相击锵,道:“请燕王放心,今夜我等必诛雍氏!”
徽礼看着跪在面前的高大男子,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下一瞬他忽地近了越檀身边,手上白刃寒光一闪,险险停在他的喉咙前,他弯腰贴在越檀耳边,轻轻开口:“你若是叛本王,本王有的是法子让你追悔莫及。你晓得么。”
越檀面不改色,道:“我等对燕王忠心耿耿,誓死护我王周全。”
徽礼勾嘴一笑,白刃划开越檀的皮肤,血从口子滑下来,徽礼俯身,用嘴含住,舌头舔过那道伤口。
越檀一僵,喉咙上下滚动,沉声道:“燕王。”
徽礼放开他,转身回白秋水泮,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脚腕上一根细细的锁链,锁链连着他身后明明灭灭一树碧桃。
是夜亥时,春雷始鸣。
紫明宫,乾鸾殿。
“太后娘娘,夜深了,早些歇息罢。”霜离挑着红纱宫灯,道。
金身佛像前,香火缭绕中,太后雍氏掩在宽大宫袍下的檀木珠串一顿,复又轻诵。
许久之后,珠帘被撩起,叮叮当当地响。
太后皱眉道:“霜离,哀家未乏。”
“娘娘。”
她身后响起男子清冷的声音。
太后睁开眼,良久才缓缓道:“燕王爷来了。更深露重地,到哀家这乾鸾殿,想是有什么要紧事。”
轰隆——
亥时三刻,闪电惊落。
“说来娘娘可莫笑。都说皇家人情薄,可惜礼却不尽如此,天生一副柔软心肠,活该是要伤了心。宫里住得久了,自然要把这里当了家的,瞧家里人哪里要借着个虚名。不过是久不见娘娘,心里甚是挂牵,走动走动罢,娘娘可要责怪于礼?”徽礼往灯里添了油,灯火往上窜高,暖黄色映得他眉目温润。
乾鸾殿外隐隐传来战马的嘶吼声。
雍氏起身,宽大的藏紫银丝滚边宫袍显得雍容贵气,衬得她脸上的倦色褪了几分。
“真是好孩子。哀家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不比你们,平日最怕大动静。这两日惊蛰,总在忧心这第一声雷,便一直等着。本以为是要到了明日,却忽地落在了今夜。许是快落雨,夜里凉,这雷一打,哀家心里头突突地跳,忧心得紧。这雨终归是要落了。”雍氏端坐主位,“好孩子,快过来,让哀家好好瞧瞧你。”
徽礼提起青玉壶沏了杯热茶,袅袅一缕白汽。
“这雷声虽然惊心,但总在娘娘意料之中,不过是唬人而已。听着惊心动魄,其实什么也伤不了,还不如这雨,娘娘何须忧心如此。”徽礼把茶递给雍氏。
雍氏接过茶水,用茶盖拨了拨茶叶,道:“是了,时候到了,自然是要打雷下雨的。可也不能事事都顺了他的意思。去年这会儿,海东司马家误了工,前一日还没觉得是什么要紧事儿,第二日就淹死了好些人,谁能料得到这开春的雨下得这般大,本不该死的人却死了,也不知算是天作孽,还是人作孽。”
徽礼笑:“司马家这事儿如何怨得了别人,老天爷的意思如此,那人便是该死的,这是命数,又怎是作了孽。怕就是任他没误了工时,那新建的坝也是终归要倒的,所谓防不胜防。”
“倒是你想得通透,只是到了哀家这年纪,一场风寒也要命。这雨一来,免不了总想挡他一挡,怕病倒在小风小雨里,平白叫人耻笑了去。”雍氏合上茶盖,并不喝。
“看来娘娘已有万全之策,可保风雨一滴不沾身了,如此便是离成佛不远了。”徽礼含笑看向那尊金色神像,半真半假地开玩笑。
刀剑相交的锵铛声已是清晰可闻,火光混着浓烟,人的惨叫声间杂其中。
雍氏听罢无奈一笑,似是疼爱地开口:“好孩子,尽是逗哀家开心。哀家孤身寡人地在这宫里头,心里又怕寂寞,拜我佛只求个心安罢了。难得与人说说话,恐怕日后得眼巴巴盼地着你再来。若是皇帝也同你这般贴心,哀家又何用求这佛祖去。你瞧,这雨已经落下来了。”
徽礼听到殿门口传来脚步声,火光把那人高大的影子延伸到他的脚下。
越檀迈开长腿缓缓走近,雨水混着血水从他黑色的盔甲滑落到地上,他的长刀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锵响。
脖子一凉,徽礼抬眸。
贴着他喉咙的刀饮了不知多少亡魂的血肉,腥气冲鼻。徽礼皱眉,脖子一动,血就划破皮肤流下来。
“徽礼,撤了式法,我保你周全。”越檀抓着刀柄,俯视着他,沉声道。
徽礼手上布满霜雪,静静看着端坐的太后,她背心悬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白刃。
“你把本王的人都杀了?”徽礼语气仍是淡淡地,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
越檀没有回答,徽礼的脖颈在黑刀面前显得脆弱无比,只需要轻轻一划,它就会迸出升腾热气的鲜血。
良久,徽礼笑。
“娘娘啊,这雨还是下得大点好,磅磅礴礴地冲过去,什么腌臜的东西都能洗得干干净净,还这京都城一片清明。”徽礼手上寒霜消退,太后背后的白刃光芒淡下去,铛的一声掉在地上。
“杀了他。”太后抬步走出乾鸾殿,地上倒着一盏红纱宫灯,火已经灭了。恭恭敬敬候着的小太监打起伞跟着。
“今年这场春雨来得气势汹汹,也不知要淹了几条人命,才能让大梁贫瘠的田地吸收点养分,好长出饱腹充饥的庄稼。就是怕这倒春寒也这般凶猛,你又不喜着厚袍,”风皱长衫,勾出徽礼单薄的身体,他站起身来道,“越公子此后独自走在雨里,可要好生避着些。”
“没了摄政王,雨会停的。”越檀握紧刀柄,指骨泛白。
徽礼回头看他,眼里很冷,脸上却一笑。
越檀心头一跳,想要去抓他,手却落了空。
他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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