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礼一直觉得塔库特人属于另一个世界,他的太傅徐白道告诉他,他们像野兽一样生存,神灵一样活着。尤其是他隔着重重雨幕看向孤身站立的巫我,那个撑着厚长黑袍的身影就像午夜的游魂,多少有点落寞。
徽礼在这落寞里头看到了徐白道的影子。
巫我朝徽礼展袍伸手,这是接待贵客的礼节:“久仰,大梁的燕王爷。”徽礼看到他身后的越檀对着他歪头一笑,满脸写着快夸我,徽礼无视他,朝巫我恭恭敬敬一拜:“大祭司。”
巫我把徽礼一行人带到一艘停靠在港边的木桨船的时候,徽礼已经忘记了大部分在斯玛珈迷雾森林里的事,他之后始终没想明白这片森林为什么要叫迷雾森林。
乘着木桨船顺着近乎透明的漓瑙河漂流一个时辰,就到达了塔库特人在拉姆死亡草原的领域。
数公里平缓的原野仿佛无边无际,粗糙的乳绿色的草,几乎遮不住砂岩地表破碎后的白的,粉红与黄褐色的沙。树很少,有也是弯弯曲曲,散落各处。树皮很厚,叶子和刺很光亮,使他们挨得过一年里头七个月的旱季。纯净蓝天与苍绿原野的尽头耸立着多丽娜雪山。
面对雪山,人很难不相信神灵的存在。
巫我朝多丽娜雪山拜倒,亲吻满是碎石沙土的稀草地,高呼着外人听不懂的祝福。但是徽礼听得懂,他说的是:皞皞熙熙,康乐利众。
人在拜神的时候拜的是自己的欲望,但是塔库特人不是,他们为所有存在的祈福,唯独忘了自己。
徐白道教给徽礼很多种语言,他从不说告诉他语言的名字。在发现自己听得懂塔库特语的时候,徽礼觉得徐老头和塔库特人有着某种不可说的联系。在巫我起身的时候,他摘下了兜帽,白沙从麻布黑袍上滚落,在尘土中露出了一张绘满彩色花纹的脸和一双碧绿的眼睛。他从深厚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手,双指并拢,在徽礼和越檀的额头点了一下,再睁眼,徽礼就看到了漓瑙河边两排低矮的白色的灰色的房子,尽头是一个伫立着十二根铜柱的广场。
四周嘈杂起来,孩子们三五成群打闹,女人坐在河边洗衣,每一双看过来的眼睛都是纯粹的绿。
这里没有男人。徽礼收回目光,越檀拉着他就往一间两层的客栈走。巫我在打开领域后就消失了。
“李遥哪里去了?”徽礼想把袖子从越檀手里扯出来,没想到越檀跟拽着什么不得了的宝贝一样,死活不松手。“你都不夸我两句,就光想着别的什么人。”越檀回头看着徽礼笑,露出两个酒窝,“就在尽头那间房住着,张瞻洋回去了,他没缓过神。”
“我晚些时候去与他说说,毕竟不是死亡,总得看得开些。”已是黄昏,外面摇摇欲坠的落日把光铺在那人身上,把一个笑晕染出温柔的色调。徽礼心里想,一个满肚子坏水的人究竟是怎么露出这样人畜无害的笑的。
“我就住在隔壁,有事随时叫我。”徽礼在关上门后听到越檀的声音从门后传过来,“晚上这里的星星很好看,我可以邀请你一同去观赏吗?”
“到时候你记得带上一壶酒和糕点。”徽礼脱下外套,解下发簪,随口答应。
“好,我子时来找你罢。”越檀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
他很高兴,徽礼想。他推开窗,窗外是夕阳余晖映照下闪着瑰红色的多丽娜雪山。
他很高兴。
徽礼坐回床头,苦笑了一下。
中招了。
他不死心一样掏出怀里的黄纸点燃,但是直到它成为灰烬也没有出现通灵者。
在看到十二根铜柱的时候,徽礼就知道被骗了,在塔库特文化里,十二铜柱广场是审判有罪之人的场所。巫我应对陌生的外来者的表现太过镇定娴熟,从未有过来访者的村落哪里来的客栈?所有居民不过是投影的小把戏。
现在问题就是不知道是谁在暗中和巫我联手。
越檀,水月楼,太后雍氏,反清道夫势力,北齐暗子。
越檀揉揉眉心,心里暗骂,打算先去找李遥,刚开门就看到越檀急匆匆走出客栈。
这小子又上哪里偷鸡摸狗去?
“徽公子。”敲开门,李遥看起来有些憔悴,散着头发,扯着一个笑脸,“徽公子要是想要宽慰我的话,就不必多说了,越公子已经和我谈过了。”
“那小子能吐出什么象牙,他能有我和张瞻洋熟络?反正人也没死,以后总能见到的。”
徽礼进去自顾自坐下,“出去后我带你见他,他虽说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但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是一句忘了就能割舍的,你可明白?”李遥眼睛明显亮了起来。
瞧瞧,还得是爷。徽礼见人有了点精气神,不由得意:“你别看张瞻洋在你面前软软懦懦,一副可爱模样,都是假象,那混蛋皮得很,又能装,和越檀那家伙凑在一起就是一出瞒天过海的好戏。你得磨磨,以后别被他给拐了。眼下就有一个磨炼演技的大好机会——”
徽礼从李遥房里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他掀开被子正准备躺下,就响起了敲门声。
“徽礼。”越檀的声音轻轻地,却生生把徽礼从被窝里挖了出来,人生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此。徽礼想起来今晚要陪青春期文艺青年看星星,顿时一阵头疼。他看看黑漆漆的窗外,又看看暖乎乎的被窝,决定当场反水拒绝深夜带孩子出去玩。他随手披了一件浅灰色的外袍,就去开门。
谁料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越檀就朝他抖了抖手里拎着的点心,香甜的味道飘过来冲昏了某人吃了一个月干粮的脑袋:“走,走,你就是要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当他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和越檀走进了凉爽的夜色里。本着吃什么也不能吃亏的做人原则,徽礼慢条斯理地一个接着一个地把点心塞进嘴里。
轻轻咬破弹牙软糯的皮,红豆的清香就从唇齿漫开。
淡黄色的皮酥脆,乳白色夹心缓缓流进嘴里,奶香四溢。
桂花点缀在嫩白松软的糕皮上,咬下去桂子花香弥漫在嘴里…
徽礼在心里幸福地飘起,不动声色地问:“味道不错,哪里弄到的?”
越檀含笑看着他,道:“我亲手做的,看来你很喜欢。”
徽礼想起他白天急匆匆跑出客栈,原来是忙这个。
所谓吃人嘴短,徽礼老实承认:“确是合我口味。”徽礼又看了一眼越檀,直叹气:“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不是个姑娘,不然就冲着这口点心,我也要娶你回家,然后好吃好喝供着。”
徽礼眯起眼笑起来,越檀停下来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也不是不行。
半真半假,最能糊弄人,都在说玩笑话儿,谁都不敢当真。
草原的夜色是真的好,干净的深蓝透出墨黑的夜空,响亮的星河在头顶缓缓流转,向世界上最荒凉的角落泼洒似水一般的清辉,叫人看着看着就落下泪来,这是最纯粹动人的美。
越檀伸手在徽礼的方向挡了一下,眯着眼从指缝中看他。
徽礼笑他,多大了还做鬼脸,小孩一样。
越檀摇摇头道:“你太明亮了,我得小心一些。”
小心什么?徽礼没问,他说,你喝醉了。
但是今晚谁也没有喝酒。
越檀脱下外套,就像是从身上抖落了星辉,随后披在了徽礼身上。
徽礼觉得每次看见他,就像看见纯净的蓝光逸出朽坏的躯壳。
明明他才是一个凶险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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